第三章 一辆卡车爬上来,一辆小车跟在后面不停地按喇叭。韩雪梅探头向窗外看一看, 说:“你用摩托送我到镇上去赶车吧。” 我怎么能骑着摩托出来,然后载着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回去。我说:“老松树还 在,车站还没有撤。” “车站?”她撇撇嘴,“人生小站。” 她的话让我走了走神。我在藤椅上小心地转了转身子,接着说:“公路变样了, 听说也要像城里一样设招呼站了,老松树是块老招牌,肯定不会废了。” “再好,总不能搬进城里去。” “乡下比原来好多了……” “是啊!”她对着窗口晃着半截手指,“你看满山的新房子,如雨后春笋。” 我可不是在引导她写什么假大空的作文。我说:“这些房子,差不多都是打工 挣回来的。” “我看见这些贴了瓷砖的房子,总想哭一鼻子。” 我不知说什么好了。我突然想到了她的哥哥。 “城里人会要这样丑陋的碉堡吗?乡下人却像宝贝一样捡回来了。” 但是,在我父亲眼里,这样的砖房简直就是幸福生活的象征。这次回老家过年, 父亲对刚刚建好的砖房非常满意,母亲过世以后还从没有见他那样笑过。砖房是我 哥哥在外省打工挣回来的,看上去在村里数一数二。哥哥在除夕差不多放了一整夜 礼花,就像庆祝一座宫殿落成。 韩雪梅突然问:“你教过的学生,有多少在外面打工?” 我想了想,说:“这可是个复杂的数学问题。” 她大概听出我话里有话,弯腰抓起火钳,但好像拿不定主意怎样对火炉下手。 “你这是回学校补习吧?”我问,“你这不是外出打工吧?” 她让火钳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说:“逃婚。” 铁壶里的水在翻滚,水汽绕到她身上,屋里好像起雾了。 “逃婚……” 我的嘴里也漏出这两个字。我今天跑出来,好像也是逃婚。 火钳渐渐不再叫了,韩雪梅的口气也渐渐平和了,她好像在讲别人的事。我当 然认识想娶她的那个男人,这小学校的两个乒乓台还是那家伙捐砖砌的呢。他贫穷 的时候老打老婆,老婆跟人跑了。他在村里开砖厂发了财,买了一辆小车,听说那 小车里从来没离过女人。 “逃什么?”我说,“和谐社会,他还能把你抢了?” “呆在破山沟里,我能做什么?” “你复读啊!”我说,“今年再考……” “读了大学,又怎么样?” 我噎住了。我是小学教师,大学是我头顶上的天,她一句话就把我送人上天的 梯子给抽掉了。 “再说,学费呢?” 她的父亲已经过世,她的母亲因为劳累过早地苍老了。我想问问她的哥哥,却 开不了口。 “我哥哥命不好。”她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我哥哥可怜啊!” 我鼓起勇气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害了他自己,也害了我……” 哥哥出事,把她的成绩拉下来了。为了哥哥的赔偿问题,她甚至十几天不上课, 一个人去了一趟那煤矿。 “我到煤矿第二天,正好遇到瓦斯爆炸,死了几十个人,根本没人理我。我还 是中学生,就当过了一回寡妇似的……” 一块焦煤在火炉里炸了。 “我哥哥还算是幸运的,他要是还在那儿,说不定半条命也捡不回来了……” “老乡呢?没听说……” “就那一趟,我的心伤透了,我知道了什么叫社会。” 我大概也被她算在了这个社会里面,但我并没有伤害她哥哥半点。我不再问死 人的事,也不好问她为什么不和嫂子一起去那煤矿,而是用老师的口气说:“你还 年轻,还没有真正踏上社会,不要以偏概全。”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还写诗吗?” 我不知道她这是在暗示我像诗人一样酸,还是在暗示她知道我和黄青的关系。 我干脆说:“你嫂子黄青走后,我就不写诗了。”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诗友。”我说,“没人和我谈诗了,写诗的兴趣渐渐就没了。” 空气里弥漫着二氧化碳,也弥漫着一丝丝紧张的气氛。 我索性拉开抽屉,把那本刊物拿出来。我说:“你看看她写的诗。” 她丢下火钳,却没有接过刊物。她说:“她现在大概还写诗呢。” 雪又下起来了。一片雪花落到护窗的钢条上,眨眼间就化掉了。 她接着说:“烂诗。” 我把刊物放回抽屉,脸色大概不好看了。我生自己的气,更生老婆的气。我真 不该跑到这烂学校里来。我才是来这儿补课的,我在家里挨的骂还不够,还得让我 的学生给我补上。老婆这会儿最好跟踪过来,看看我约会女学生这一幕。 “我哥哥就要离婚了。” 我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油灯。 “我哥哥失去生育能力了,他这辈子全毁了……” 我不知她为什么对我说这个。我不看她,半扇窗里的雪花直晃我的眼睛。 “我没考上大学,哥哥常常背着我哭。” 我沉下眼睛,还是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铁壶里的水大概快煮干了。 “哥哥不想离婚,他想供我继续读书。” “你应该听哥哥的话。”我终于说,“你读小学时成绩就好,听说你进了中学 更好,你不能把自己误了……” “那女人也答应供我上完大学,但有一个前提,哥哥必须和她离婚。” 我一动也不动,藤椅好像就要让我出洋相了。 她突然站起来,一甩屁股出屋去了。 我差不多是从藤椅上跳起来的。我把铁壶从火炉上提下来,差点烫了手。那包 和围巾还躺在床上,她大概上厕所去了。我打开另外半扇窗,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这个小寡妇,好像是专程跑来气我的。她大概不会再在这儿坐下去了,但我还是想 和她谈一谈。我并不想解释我和黄青很清白什么的。如果她听得进去,我会耐着性 子告诉她,生活真不像数学题一样简单,很多事都不只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