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到出租屋,他在卫生间里待了一段时间,用牙膏抹了几次伤口,还用了她的 香水。他知道那没用,但还是那么做了。他养过一条狗,不是他们的,一条不知所 措的小狗,不知谁丢掉的,到处找主人,唁唁地哼着。她反对他把它带回家里,他 只能每天上班的时候去街头花园看它,下班的时候给它带一些食物。他打算赌一把。 他灌了一肚子凉水,这样他就能不断地排尿解毒。 然后他们坐在起居室里看NHK 的新闻。 插播广告的时候,他到院子里抽烟。三月的夜空很晴朗,满天繁星。他背后有 两棵高大的唐棣,噗嗒噗嗒往沙地上滴着露水。他抽完一支烟,又抽了一支。他知 道自己的样子很幼稚。她在卧室里叠衣裳,后来到院子里找他,挨着他在摇椅上坐 下。她知道他哭过,也许现在没有,但哭过。他从不对人说,也不会让泪水流下来, 通常情况下,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电视。他们什么也没说,坐了一会儿,她先起来, 他也起来,一前一后回到房间。 她问过一次,他这几天不去上班,公司里有没有问题。他告诉她没有问题,她 就不再问了。看得出她有些后悔,在心里埋怨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他换工作不止 一次,每次都是在和她见面之后,这个她都知道。但这一次不同,公司的确准了他 的假。经理不是很愿意,假还是准了。他是老员工,公司用工荒,招普工都困难, 他这样的老员工是香饽饽。 他觉得还是不解释的好。他清楚她的性格,越解释她会越生疑。她还是在害怕 什么,她一直在害怕,只是过去害怕的东西,换了别的什么,他不知道而已。 他很想知道她的事情,一切事情,但他不能问,这是他们的约定。他和她吵过, 骂过,闹过,她从来没有服过他。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人在海啸中死了,有 人在对抗政府的军事打击中活着,这就是世界的关系。他认了,但也不是全都认。 她清楚他心里想着什么,不过她不会说,一句也不说。她为他洗衣裳,熨衬衣, 叠袜子,但不许他问她的事。他们有各自的生活,或者说,她已经有了她的生活, 那个生活不是他的,也就不是他们的,不是他们共同的了,他无权过问。如果她连 门都不让他敲,当然就更不会让他进门。 15号那天,他们正在厨房里处理膳后事宜。她洗碗,他收拾垃圾,把垃圾袋里 的海鱼内脏包装好送到院子里去。他的电话响了,他接电话,是个女孩子急促的声 音。 “你在哪儿?”女孩子问。 “在仙湖。”他说。 “为什么不给我电话?地球都爆炸了!”女孩子在电话那头大声质问,“我都 快急死了!” “别急,我没事。”他快速地看了正在洗碗的她一眼,“有事吗?” “我和人约好,明天去东京,再找车去岩首。”女孩子说。 “干什么?你去那里干什么?”他紧张了,提高声音。 “去做国际救援队。”女孩子说,“飞往东京的航班被限制了,我需要你同意, 否则他们不让我出境。我还需要钱,一大笔钱。” “出了什么事?”他问,嗓子发干,“到底出了什么事?” “HELLO Kr兀Y 妈妈在海啸中遇难了。”她在电话那头呜呜哭了,听得出来她 用纸巾捂住鼻子擤了一把鼻涕,“我要去找她,把她救出来。我不要她死。” “给我打住,那没有用。”他低声喝斥她,“十万自卫队员在那里,德国和瑞 士救援队在那里,中国人和美国人也在,全世界最厉害的人都在飞往东京的航班上, 有用吗?”他说,“没有用。” 他和对方通话的时候,她把水笼头关小,停下洗碗,站了一会儿,再把水笼头 彻底关掉。她把保洁手套脱去,离开厨房,去了起居室。直到他收线,她还在起居 室里。 他走进起居室。她坐在那里抽烟,眯缝着眼睛,看电视里自卫队员把一个老年 妇女从海泥埋了半截的汽车里抬出来。下一个画面,是害怕得大声哭泣的小女孩, 她的妈妈把她紧紧地抱进怀里,也在哭泣。他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说“没事”。 他说了没事,没有接着往下说。她把烟蒂熄灭在人工水晶烟灰缸里,起身绕过他, 去厨房继续洗碗。 晚上他们吃蔬菜沙拉。他来之前,她买了很多食物,牛排、匹萨、冷冻乌骨鸡。 各种各样的食物,冰箱里装满了,厨房里也是,但他们只吃了蔬菜沙拉。她还是有 顾忌,很多顾忌,还是在害怕。她在害怕什么?如果这一次他没有来,没有时间, 或者决定不来,她会怎么办?她会松那口气吗? 她曾经提到过一次那个人,不是这一次,这一次她什么也没说。是三年前,也 就是前两次。 “他脾气不好。”她那次说。 他停下手中做的事。他记得,当时他在为她修笔记本。他抬头看她。她脸上带 着一种茫然的微笑,并没有看他,而是怔忡着,看一丛正在凋零的插花。他等她说 下去。她没有说,起身离开那里。他抓住她,然后松开手。 “怎么回事?”他问。 “我去看看窗户关上没有,好像下雨了。”她从他身边走开。 他知道那个人。一个上市公司的年轻股东,事业遍布亚洲和北美洲。他只是在 报纸和电视上见过他。有几次是高端财经大会,还有一次是帆船俱乐部举办的慈善 活动。那是大人物才能参加的活动。他从来没有机会接近那个人。他曾经有过一个 强烈的念头,想和那个人见一面。他没有想好,见了面之后怎么办。他知道他做不 到。他脾气太温和,这就是他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