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6日晚上,她对他说,明天他可以走了。他知道她在说什么。就是说,她要离 开了,回到香港半山的豪宅里,或者暂时回到华侨城天鹅堡的豪宅里,关上门默默 地待两天,再开着她黑白两色车牌的布加迪,从罗湖出境。这一次,他们结束了。 她对他说那句话的时候他正在为她刷鞋上的泥。他们下午去爬梧桐山,她偏要 选择一条近路,不是他拽她,她就出不来了。他听她那么说,停下来,下意识地朝 卧室后面的露台上看了一眼。一天前,他去了露台,在那里看到两张凳子,是起居 室餐桌配套的。一共四张凳子,在他到来之前,她挪出去两张,只在起居室留下两 张。 要是那一切都没有发生呢,会怎么样?他的意思不是凳子,他的意思是,如果 没有另外的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俩,当然这不可能,那就再加一个,最多再加两 个,如果是这样,他们还会像今天一样吗?她会告诉他,他可以走了吗? 他看她,手里拿着鞋刷。她坐在沙发上,盘着腿,腿窝上趴着她带来的书。他 记得有两张书签的,但现在他没看见。 “我这是在干什么?我那颗傻瓜才有的心哪!”她说,然后哭了。 他蹲在鞋柜边,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一个人离开什么地方,是有原因的,也 许他不想再待在那个地方,也许他不想再做原来的那个他,也许他真的做不到,离 开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就是这么一回事,谁又会去想这些事呢?他是一名老员工。 一名上司用得十分称手的老员工,他明白这个。 他还是放下鞋和刷子,起身走向她,把她搂进怀里。她哭出了声,指甲掐进他 胳膊里。他拍她的背,轻轻地拍。他说,好了。他说好了,没事了。他就是那么说 的。他不会哭,现在不会。他在想窗外的仙湖。他不知道湖里有没有鱼,有什么鱼, 那些鱼,它们哭不哭? 他在想,其实他们完全可以不见面的,完全没有必要。他们见了面也没有更多 的话说。已经说完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就剩下刷鞋了。他还想,人这一生就是 这样,不断地失去一点什么。他的家乡、父母、患淋巴癌的妹妹、青春和热情,它 们在他来到这座城市之后一样一样地消失掉了。他不想让它们失去,却没有把它们 抓住。他总是把事情搞砸。他想,其实没有什么。 第二天早上,她送他出门,没有送出门,只送到门口。他自己收拾的行李。没 有什么可收拾的,就是一个简单的背包,塞进他从家里出来时随手抓的两件换洗衣 裳。她留给他的衣柜空间根本是多余的,他没用。她本来想为他带一些东西,比如 他们没吃完的水果,还有香烟,剩了很多。她为他买的睡衣、运动衫、内裤和浴巾, 她在头一天晚上把它们洗了,烘干了,叠得整整齐齐,但最终没带。 她把门打开。先开了一道缝,她低着头,好像在想什么。然后她后退一步,拉 开门,回头冲他笑了笑。 他没有动,站在那里。他真想做点什么,至少说点什么。但他看着她,什么也 没说,什么也没做。他想起十六年前遇到她的那个场景,她在一群大学生当中,风 把她的头发吹起来,贴到脸上。她的脸上有一层细微的汗水。人们全都消失了。他 们还在那儿,但他看不见他们,只看见她。那个时候她多年轻啊! 他知道已经结束了——不是这一次结束了,是永远结束了——都在说纳兰容若 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却不说那首《木兰花令》的最后一句,“比翼连枝当日愿”。 他有什么东西被她带走了,在那个人出现的那个夏天,然后他就死了,再也找不回 来那个感觉了。 这四天,他们没有身体上的亲昵接触,一次也没有。他们做不到,想做。但做 不到。 他朝门口走了一步,打开门。她站在他身后。他没有回头,直接走出屋子,回 手把门关上。门锁咔地响了一下。他下了台阶,朝露珠晶亮的小路上走去,泪水蒙 上了他的眼睛。 他一直没有告诉她,孩子很好。他本来想这么说,只说一句。孩子很好,只说 这一句。孩子学习成绩不错,就是迷恋清水裕子。孩子有了第二个男朋友,第一个 已经结束了。他知道她没有问,是她问不出口。她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她生的, 她问不出口。他还想告诉她,他没有按照他俩的约定对孩子说,她妈妈死了。他们 商量过,就说出车祸死的。有两次他已经准备说了,准备得很充分,但到头来还是 放弃了。他和她一样,也说不出口。没有死就是没有死,他不能对孩子撒谎。也许 这件事以后再告诉她和她,如果有以后。他可以向她们承认错误,这个他能做到。 他至少可以在电话里告诉她。 而且,他觉得他也许能够找到那条狗。 他这么决定了,就不再想这件事。他沿着小路向远处走去,仙湖在另一个地方 熠熠闪光。他耳背,没有听见树林间的鸟儿们在欢快地歌唱。 2011.3.16 于深圳我无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