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店员在河边哭着用黄鼎天手机给竹梅打电话,说黄老板被大河里大鱼或怪物 拖进河吃了,竹梅不相信,知黄鼎天水性极好,河里淹他不死、大鱼吃他不掉,但 猜想店里出事了,即刻找了同乡的车,只身在天亮时赶了回来。下午,竹梅的父母 带着外孙女也来了,知道没事,全家高兴,说过年过节的千万出不得事,要不然, 一年不清静。于是跟往年一样准备办家宴,往年在初三,因为今年初三几个年轻人 要上夫归石,便推到初四。 初三重庆城有雾,河面的雾更浓。黄鼎天下到岸边,与几个年轻人一一握手, 祝他们成功,尾数用小划子送他们上岛。午后,雾散去,南滨路上行人惊讶地发现, 夫归石上多了两顶红色帐篷。跟着发现三男两女。他们如何上去的?何时上去的? 上去做什么?要在上面住多久?为了回答疑问,几个年轻人用沙子在岩面上把此次 主题写了出来,大大的十六个字:喝长江水,食长江鱼;继承传说,环保生存。支 起罾和舀,他们开始扳鱼和舀鱼。傍晚,他们围坐成一圈,五个人五把吉它,唱川 江情歌:大河涨水漫上岩/一枝杨柳随水来/风不吹来柳不摆/妹不招手郎不来/ 大河涨水小河浑/清水浑水两相应/河中不流两样水/情妹不起两样心。顺风时, 南滨路上行人能听真其歌词。而夫归石上的那群野鸭子,认同并接纳了他们,与他 们和平共处,有几只就卧在他们中间。 很快有几拨记者陆续赶到南滨路,有照相的,有摄像的,有文字记者,他们急 于找到突破口,想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可毫无头绪,因为之前没有任何风声或信 息。他们觉得无法理解,像这样的行为,早就应该满城风雨。有记者下到河岸边朝 他们喊话,想与他们取得联系,因离四五十米,记者喊话喊得很辛苦。他们用沙子 在岩面上写出一行字:谢绝采访!记者很恼怒。 初四黄鼎天早起,洗漱完毕下楼出店堂,岳父岳母已在院坝打扫。黄鼎天正泡 茶,就见大门外有人在张望。认得的,是下面白沙沱的菜农,常常挑了自己种的菜 到高脚杯火锅店。他问:“黄老板,今天要不要菜?”黄鼎天放下茶杯踱过去先道 了声“新年好”,再递支烟给他,看是一挑莴笋萝卜和大葱,说:“正好,今天要 的,全要了。”岳父岳母便上前与他过秤,然后把菜从箩筐里搬到院坝桌子上。菜 农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他嘴叼着烟,还追着把几片被折弯的莴笋叶子扶扶正, 并到桌子前把大葱排队似的摆放得整整齐齐。岳母取笑他:“你卖都卖给我们了, 还啥子舍不得嘛,又不是你的娃儿!”听此,正掏钱的黄鼎天跟着笑了,说:“过 年过节的,给你个整数!”多得十多二十元钱,菜农一边收拾箩筐和扁担,一边说 :“这是白甲莴笋。沙地萝卜,都是甜咪咪的,好吃得很!”又说:“黄老板这做 了好事了,不耽搁我中午吃侄儿的喜酒!”挑着空箩筐颠颠地走了。 中午,黄鼎天前妻翁如丽和儿子黄小天及两个妹妹和妹夫来了:尾数余小琴和 女儿一家人也来了。米锅巴说他老婆和儿子跟着小舅子出国旅游去了,就他一个人。, 另有两个长期合作的供货商朋友。天阴沉,但已经立春,四周黄桷树绽出浅黄的嫩 叶,所以整体气温在转暖,就在坝子上摆了三桌。喝酒的男人一桌,女人一桌,娃 儿围了一桌。叫竹梅父亲坐上座,他不肯,却去跟娃儿们挤在一起。因为米锅巴是 第一次,黄鼎天叫他上座,他不谦让,坐了。 家宴有綦江地方特色,腊肉香肠相当地道,猪儿是竹梅母亲用猪草泔水喂大, 宰后吊在灶头由柏树枝薰成;狗肉野兔山鸡及各种菌类更是野味十足,尤其那血豆 腐,米锅巴是头次尝到,大呼好吃。尾数跟所有人熟悉,可话最多的却是米锅巴。 尾数挨米锅巴坐,上桌时提醒米锅巴,你动作小点,不要又当戳锅漏!可刚端起酒 杯,黄鼎天正待发话祝大家新年好,哐当一声响,米锅巴止不住把自己面前饭碗打 翻在地摔碎了。全场惊愕。娃儿们立即齐声叫唤:光头叔叔打碎碗了!黄鼎天便圆 场道:“好,好,碎(岁)碎(岁)平安嘛!”尔后米锅巴又打碎了一个酒杯。 吃喝的间隙,自然议论下面夫归石上几个年轻人。米锅巴首先对几个年轻人行 事风格不满:“土里土气的,谢绝采访!如果由我来操办这事。我一定办得惊天动 地,叫全国人民都晓得!现如今地球人做事都讲究个轰动,轰动了才有效益嘛!” 尾数说:“早知你这态度,就叫你来资助他们了。这是黄老板资助的,昨天上午, 我送他们上去的。”米锅巴便瞪眼睛惊诧道:“奇了怪了,你黄老板还有这闲心, 操办这事?资助他们?”黄鼎天说:“从小做梦都想上夫归石搞野外生存,他们找 到我,我自然支持。”米锅巴转而忿忿地假正经道:“他们三男两女,夜里怎么住? 是三个男的、两个女的各住一帐篷,还是混合住?呵呵,如混合住,分不均匀,那 不就乱套了!”还真不知夜里他们怎么住,他们有的关系非同一般,这,黄鼎天了 解。由此,桌上气氛轻松活跃起来,讨论他们的住,他们的吃,及又怎样做环保, 难道屙屎屙尿不屙在河里,都接了装起来?黄鼎天说,在环保上,他们绝对言行一 致,做得很好,小便也准备了专门的塑料袋,夜里由尾数上岛带回岸再作处理。另 桌的娃儿们躁动起来,纷纷下桌跑去看河边,下面几个年轻人用沙子在岩面上写大 字,娃儿们跟着搞笑地齐声念道:“黄、老、板,我、们、也、想,吃、肉!”黄 鼎天便用手机与他们通话,说晚上叫尾数送好吃的上岛。几个年轻人有架望远镜, 坝子上的宴席,他们看得到却吃不到。 酒过三巡,有人倡议划拳猜子或分南北派,眼看要进入恣意佳境,米锅巴却重 提高脚杯与祥和茶楼合作之事,黄鼎天推诿道:“今天只喝酒,不谈这事,把酒喝 高兴了再说其他。”并提酒瓶给他斟酒。米锅巴不识时务,扭倒说合作之事,黄鼎 天不高兴了,酒未斟满,放下酒瓶不理他了。尾数熟悉黄鼎天脾气,圆场子道: “今天黄老板拿好酒招待我们,我说,划拳猜子或分南北派都稍等一下,让我先讲 个传说,与弹子石有关的传说,助助兴,如何?”众人鼓掌叫好。尾数端杯咂口酒, 正待要讲,米锅巴手机响了,他边接听边起身用手捂嘴,连连答好好好,光头鸡啄 米似的一点一点,活像对方就在跟前。显然来电话的人对他而言,是个重要角色。 接听完,米锅巴神神秘秘地要黄鼎天离席,说有要事商议。 他两个走到一棵黄桷树下,米锅巴歪着身子,一手撑在树干上,一手在拍黄鼎 天肩头,可没说几句,就争吵起来,这边的人还未听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米锅巴便 被黄鼎天一拳打翻在地。米锅巴从地上爬起来,想反击却又骤然停住,侧身朝这边 桌子奔来。这边一片紧张,以为他拚命了奔来掀酒席,要把事情整大。两个妹夫齐 声高喊:“咦,好久没打架了,来!来!”提拳头等着。米锅巴奔到桌子前,却是 拿他帽子,帽子到手,他反身朝门外跑,跑得飞快,边跑边叫嚣:“黄老板,你这 个土操哥,你还敢打我,你等着,有你的好果子吃!”两个妹夫喊:“这个鸡巴光 头还嘴硬,捶!捶扁他!”就要追上去再给他几下,被尾数拦住了。 夜里黄鼎天讲,米锅巴接的那个电话,是某官僚的情人,她要约他见面谈收购 兼并之事,说要把高脚杯火锅店变成重庆市最有特色的夜总会,米锅巴居然代他答 应了。黄鼎天问他,有啥权力代我答应?米锅巴说,人家要天得天,要地得地,你 不答应也得答应!黄鼎天就给了他一拳。竹梅父母听后直叹气,说惹不起就躲吧, 到綦江去开火锅店算了。竹梅却责怪道:“你不应该那么暴躁,更不应该动手打人, 米锅巴毕竟是我们请来的客人。我上午专门做闷锅饭,得了很好的锅巴,要做锅巴 肉片的。”黄鼎天便板着脸对竹梅道:“我暴躁什么?我必须明白无误表明我态度, 收购兼并不可能!在这儿开夜总会更不可能!我给你打招呼,在这事上,你要注意 点,绝不能乱说话,乱表态!”竹梅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说:“上次捡帽子,说 给三十元钱,光说不给,这光头说话不巴谱的!”黄鼎天厉色道:“什么不巴谱, 他想做的事,到时候什么歪门邪道都会做得出来,他肯定做得出来,不信你等着瞧!” 初五初六,黄鼎天和竹梅带女儿去两个妹妹家各一天,竹梅父母和陆续回来的 店员在店里忙,准备初七开业。尾数遵黄鼎天的话,夜里送了许多好吃的上岛,黄 鼎天说过年过节的,不能让年轻人吃不好。而几个年轻人热情未减,不断用沙子在 岩面上写大字,写古老的川江歌谣。南滨路上,专程来看他们的人络绎不绝,重庆 电视报纸就有了模棱两可的报道,其中主要是拿环保说事,质疑多多。 正月初七,高脚杯火锅店如期开业。来的全是熟客,有几拨吃得特别猛,吃得 大汗淋漓,还不断要添辣。几十口锅又在坝子上嘟嘟翻滚,其香味顺河风飘到对岸 城里去了。开业前,竹梅父母特意在门外放了两串鞭炮祈求平安:怕店里有事,竹 梅父母没有急着回綦江。果不出所料,中午来了一拨生客,像香港电影里的黑社会, 小平头,整齐地穿黑色西服,脖子上挂金项链。点了菜,要了酒,吃得差不多了, 突然有人惊叫起来:“老板,你过来,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一桌人站了起来, 有人举个油碟,转动身子,要其他吃客都看看。竹梅闻声要去,黄鼎天一把拦住, 说:“这事我去处理。” “兄弟,我看看。”黄鼎天急步走拢,一边说一边就用手把那东西从油碟里提 溜起来。是一只蟑螂,须子细细的,上面挂着油,油在往下垒集。黄鼎天提到眼前 说:“兄弟,这不过就是只虾子嘛!”把那东西往眼前再送一送,然后左转右转, 仿佛看真切了,说:“确实就是一只虾子!”他似乎要伸舌头去验明正身。小平头 都急了,大声叫唤:“老板,你要干什么?你要把它吃了不成,这可是证据唷!你 不能消灭证据!”如他们所说,那东西从容不迫进了黄鼎天的嘴,夸张地嚼起来, 夸张地咽下去,他抿嘴回味道:“肯定就是一只虾子!如不是虾子,那就是一根脚 筋!”拿餐巾纸揩手,再抬起手朝后理理自己的大背头,转身,他坦然地走了。 “咦,好耍,好耍,你可以把它吃了,可我们手头有照片。”他们早有准备, 居然拍了照。 下午还未开业,他们又来了,同来的还有个胸前挂相机的人,这人首先表明身 份,某某报纸专跑餐饮业的记者。他们要讨个说法。可拿出的照片不清晰,黄鼎天 提溜着那东西正往嘴里送,那东西油汤汤挂着,上面粘着几粒花椒和一小节葱或是 一小节黄豆芽,反正看不出是蟑螂还是虾或脚筋什么的,就是用放大镜看或用高科 技弄,可能也不能确定它就是一只蟑螂。看了照片,黄鼎天心中有了底,再说,手 头有他们中午的菜单,菜单上就有虾和脚筋。他们提出苛刻条件,要黄鼎天赔偿, 还要登报赔礼道歉等等。竹梅好言好语把记者请进厨房参观,厨房干净,而且旯旮 角角均一尘不染。竹梅说:我们从来都是讲究清洁卫生的,菜里绝对不可能有蟑螂! 知道证据不足,眼下又找不到破绽,记者心却不甘,从厨房出来就试探黄鼎天的口 气。黄鼎天用牙轻轻咬嘴唇,无所谓道:“你要报道,是你的权力,当然可以,但 是,如果工商或卫生局没有明确的定论,那我反倒要与你讨个说法唷!”记者语气 平缓,却透出一股阴狠:“我报不报道,现在主要看你的态度。”按照他们行规, 不报道可以,但不能白跑一趟。黄鼎天懂。可他不开这个口,想等记者主动提出来, 抓住把柄给他狠狠一击。黄鼎天知道他玩的就是捧和杀的互换,全靠这伎俩混饭吃。 竹梅父母一直低三下四赔不是,甚至于要给他们下跪,小平头却恶得很,在院坝大 声嚷嚷:如不照条件赔偿,就砸火锅店的牌子!有吃客来了,他们甚至堵在门口不 让吃客进店。竹梅就跟着父母低三下四求他们让客人进店,说我们还要做生意!他 们回说:就是要你们做不成生意!一拨熟客看不过,就帮高脚杯说话,双方争吵起 来。做生意的人,最怕这种事,平日里最操心信誉、质量和服务态度,生怕得罪了 客人,现在如此随随便便被破坏掉了,黄鼎天心里生痛,怒火也在胸中集聚升腾, 可他按捺住,不使自己发作。那记者识时务,看黄鼎天那张有点像周润发的脸,其 神色淡定,虽不急不恼,却威严之极,知这样硬闹下去,一得不到想要的,二得罪 人太多也不好,就招呼几个小平头走,说这事慢慢来弄嘛,没有弄不好的!于是几 个小平头忿忿然跟记者走了。 半夜里,熟睡中的黄鼎天被一声巨响惊醒。女儿吓得哭闹不停,竹梅父母也被 吓得大呼小叫。黄鼎天披衣下楼出店堂,是一个大火炮在院坝炸了,到处是红色纸 屑,黄桷树上也挂着许多的残余物。竹梅和父母跟着下来了,被这场面吓得哆哆嗦 嗦,而店员怕还有危险,都躲在房间里没出来。彩灯仍亮着,按习惯,要过了元宵 才收取。黄鼎天开了大门,看见门首两个大灯笼已被洞穿,像一副没镜片的镜架, 既可怜又滑稽。轻轻关了大门,返身回来找了扫帚装着打扫,走到坝子边缘,就看 见下面南滨路上,几个穿黑西服的家伙正要上车,却抬头看见了他,还朋友似的朝 他挥挥手,然后钻进车急速离去。黄鼎天一边打扫,一边示意竹梅让父母都上楼睡 觉。竹梅说:“报警吧!”黄鼎天说报什么警,几个小孩子顽皮而已,过年嘛,是 要放火炮的。竹梅就哄父母上楼去了。黄鼎天泡杯茶,独自坐着抽了一支烟,然后 起身拎瓶酒,拿一包花生米,出门顺石梯而下。 还是那个地方,尾数在。还有三五个排班舀鱼人。尾数上到崖顶,先接了黄鼎 天的烟,点燃了。黄鼎天问:“初四中午,你要讲与弹子石有关的传说,是个什么 传说,我听过没有?”尾数知他与米锅巴纠结得厉害,就伸手拿了酒瓶,开盖咕噜 喝一大口后答道:“你肯定还没听过。”黄鼎天说:“现在,你讲给我听听。”两 人就着花生米,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喝得差不多了,尾数才讲了那个与弹子石 有关的传说。尾数讲完,下水又舀了一轮鱼,之后两人也不去借重棉三厂打水趸船 的小划子,只穿内裤凫到了夫归石上,把帐篷里的几个年轻人吓得哇哇大叫。 “那年五月,一天,我起早摸黑到二佛岩扳二发水。乖乖,鱼多得了不得,每 罾起来都有半网兜。我捡鱼捡得腰杆都伸不直了。正纳闷,天蒙蒙亮了,才把我吓 得动弹不得。煞!原来我连人带罾都在一条鱼背上。这鱼靠岸正张嘴哗哗吸水。进 罾的鱼,是它鳃漏出来的小鱼。” “这是镇江鱼!平日卧在朝天门两江汇合后的夹马水下面,吃两江上下的过路 鱼,一般是不动的,哪就跑到二佛岩来了,你还站到它的背上扳鱼,你可以呀!” 黄鼎天说。尾数笑道:“传说嘛,总要有人物才行,我进传说当个人物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