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晨的微风中,有鸟的欢声,校园被金色的晨曦覆盖着,我看到女儿大步流星 地走在梧桐树下,黑色长衫的下摆在她身后摇曳,人字拖里的脚趾甲五颜六色。她 喜欢像学者那样把书本夹在腋下和胸部之间,她对哲学、文学、逻辑学、电影、喜 剧皆有浓厚兴趣。起因很简单,也许是某一段话、某一本书或某一位她心仪的老师。 对于世间好的和美的东西,她天生嗅觉敏感,好比猎人遇到了猎物后,会激情澎湃 地去追逐。她很容易迷上某件事,但最后又会像熊瞎子掰玉米。我常常嘲笑她具有 动物的属性,可她却为此沾沾自喜。 她喜欢展示才华并被欣赏,她喜欢不断地追逐和放弃。生命向她展示着各种缤 纷缭乱的可能性,选择和放弃叫她痛苦也叫她欢乐。 不知什么时候,她身旁多出了一个男孩,男孩穿着大红的运动衫裤,手里拿着 篮球,周身冒着热气,显然刚从球场下来。男孩一边拍着球一边和她搭话,女儿依 然快步如飞,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扬,一脸的幸福和骄傲,周围的景物因为两个年 轻人的喜悦而生动。 我看出,他们恋爱了。女儿曾经跟我说过这个男孩,说是他们学校的篮球王子, 我不赞同女儿和他谈朋友。我问:他能和你比翼双飞吗?她大概看出我并不赞许, 从那以后就再没有听到女儿提起男孩,我知道,她其实不愿意早恋,她是个玩心很 重的女孩。我想,这个男孩子大概是乘虚而入,在我死后的那些日子里,不知用了 什么招数,降服了我女儿那高傲的心。 祸兮福所伏,世间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他们是因祸得福了。 女儿走在校园温暖明媚的阳光里,她周围是清新自由的空气,鸟语花香。她的 步履叫我感到她是那样的自信和骄傲,好像在说,今后自己的事情都要自己做主了。 没有妈妈的孩子,很快长大了。 她身上散发着独立、自信、坚强的光彩和魅力。 她总是这样,女儿喜欢踩着点走进教室。 我看到我的女儿已经走出了我死后的阴霾。 我曾经生活的城市,光鲜、奢华、时尚,高楼林立,街道宽阔,剧院、博物馆、 体育馆、会展中心,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建筑几乎都是新的,但这个欣欣向荣的城市, 虚伪、欺骗、偷盗几乎和充斥四处的噪音、粉尘一样繁多,它魔术师般高速的发展 和变化,令人惊叹赞赏,同时也引来诸多抱怨,比如说它新型而没有内涵,富裕而 颓废,冷漠而没有温情。人们会说,那些都是给人看的,而我们真正需要的是能切 身感受到的人间温暖。 我的亲人和至爱,你们若是知道我此时的洒脱,就不会伤心难过了。时间,会 令所有的事情波澜不惊,我相信,你们会渐渐把我遗忘……时间之口,会吞噬所有, 包括颜色、气味以及形状。 我看到我忠厚的丈夫已经不再悲伤,在我去世三个月后,他脸上的悲伤荡然无 存,从前的倦容也没了,容光焕发。我还看出,他和他办公室的那个小寡妇已经有 些意思了。我看到小寡妇用目光挑逗我过去的丈夫时,他腼腆地躲避着她的目光, 那种表情我是多么熟悉啊!他们正在玩我们曾经玩过的游戏,我和他也是这么过来 的,看到他们,我忆起了人间少有的甜蜜和美好,但我并不眷恋。 活着的时候,我问过丈夫,如果我死了,你还会找另外的女人吗?他认真地说, 我不会找了。 看到丈夫正在恋爱,我的灵魂欢愉,并祝愿他们幸福。我知道,我活着的时候 是不会这样想的。 我现在发现,我前世的丈夫英俊潇洒,并且有一种沉稳的美,这是我活着的时 候没有注意到的。 我相信他爱过去的我,也爱现在的小寡妇。 我一点不怪他,忠诚是对活着而言的。我死了,他的承诺已经过期,就像合同 失效一样。 我对丈夫的感情没有问题,美味总有吃厌的时候,这也许是一个普遍的性心理 问题。我有些莫名的焦虑,患得患失,担心失去的同时又渴望得到。 我进入了生命中一个叫更年期的阶段。我死后才知道,更年期是一个新的生理 年龄,某种程度是一个更美丽的开始,生命的可能性仍然在延续。 认识凌子涵的时候,我应该是处在这个时期。 我们社区有个小有名气的戏班子,聚拢了一些戏迷和票友,每个周末搞一次活 动。我因为烦闷,便去那里听戏,真名不虚传,虽然是草台班子,还真有几个会唱 的,鼓手和琴师都是有些名头的。 凌子涵是跟着琴师来的,穿得体面,在一群老头老太堆里很容易显出他的倜傥。 他第一次来,站在我对面,当中隔着唱戏的人,他在左边。我在右边,有时看 当中唱戏的人,我们的目光会不期而遇。他听戏很投入,样子也很谦虚,等老票友 差不多唱完了,他才点了曲《上天台》,一口余派老生,字正腔圆,唱腔内敛婉转。 大家喝彩,为这匹突然闯进的黑马。 不由得多看了他一下。他的年龄大概不会超过五十,不过现在的人都很难估计 年龄。 过了一个星期,他又来了,站在我身旁听戏,站得很近。 我从不多话,那天鬼使神差挤出了一句话,今天唱哪段? 他答,《清官册》,您呐?您唱哪出? 我说,我不唱。 他打量下我说,我看您必是会唱的。 您想当然了。 会不会唱都写在脸上呐! 我没再搭话。 一曲《清官册》被他唱得声情并茂,当唱到“倘若是太夫人将你来问,你就说 老爷不久回程。倘若是少夫人将你来问,你就说你老爷一步一步往上升”时,我不 禁哑然失笑,心想,可不,太夫人想的是儿子平安回来,少夫人想的是夫君高升荣 华富贵,戏里这寇准真理解女人的心,而面前这男人不知是怎样的? 凌子涵那句“会不会唱都写在脸上呐!”吊起了我的戏瘾,想当年可不还真唱 过样板戏嘛!唱没唱过戏没准还真写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