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黄玲玲是我在英才学校同学。刚开始我挺讨厌她的,她是永远考第一的那种人, 从来不出错,而且特别假。比如化学考试考完了,出来大家对书本,她叫得最大声, “哎呀,我全答错了全答错了。”脸色发白,拚命跺脚,快哭出来的样子。我第一 次看到她这样还挺高兴的。结果第二天一公布,她还是第一。化学考了九十七。亏 我还傻乎乎安慰她呀。 我的同学黄玲玲整个人都比别人小一号,脸还不如一只肥猫的脸盘大。她脸色 苍白,像个透明玻璃瓶。里面隐着一根根靛蓝色的静脉血管。她从来不笑,也不合 群。宿舍熄灯,女生们会聊会儿天,她总是点根蜡烛,绷着脸看书。我们声音大了, 她抬头就骂。她连老师也敢骂,只要她听不懂,立刻就骂,然后写在日记里。她的 日记就是一个账本,校长则像扶保雅典娜的黄金圣斗士,跟所有让她不痛快的人算 账。 没人愿意跟她做朋友。就算先前还有,她把别人借她钢笔弄坏不赔写到日记里 后,也没有了。但她好像也无所谓。 她是校长的心尖,年年都免学费,每学期还有两百块钱的奖学金。我呢,我是 校长的冻疮。 在继续说这个黄玲玲之前,我先介绍一下英才学校。我的整个初中都是在那儿 上的。你可以想像一座小型的监狱,坐落在城乡结合处,再往前,就是农村。你当 然知道,北方的农村,一到冬天,荒凉得连狗都觉得害怕,大片大片的土地,露出 了被榨干的肉身子,北风是地面上唯一的活物。冬天,大风天走路的人,都揣着手, 低着头,混混沌沌地走,乍一看像走了一街无头鬼。在路上遇到熟人,递个眼色就 算完结,除非有非说不可的话,说完,都各自低头“呸呸呸”地从嘴里往外掏土。 它右边是城市,因为接着农村。那一段城市也就很不像样了,都是破破烂烂的小平 房,黑乎乎的像地洞,人们像老鼠一样住在里头,如果按照大地的意见,它们都没 有存在的必要,但它们也自暴自弃地赖在地上,像土地上多余的癞疤。 我们的学校,就鹤立于平房和田野之间。门口有条路,是宝城当时的环城路, P 市的运煤车把马路染成黑色,所以我们从来不穿白袜子或白裙子。 校长是班上所有男生的偶像,他最爱的有三件事:练武术、打官司、操练军队 (我们就是军队)。他的偶像是毛泽东、朱元璋、秦始皇。他最爱看的书是军事书 籍、皇帝秘闻、军阀轶事。他身上除了一个奇丑无比的龙头手杖,别无超过一百元 的东西。他块头大,嗓门洪亮,睡不铺褥子的木板床,每天四点钟起床舞剑。他吃 得很坏,穿得很糟,不打麻将,一心一意扑在学校,除了看几本军事书和打骂学生 以外没有任何享受。 从公立小学转到这里,我精神为之一振。再也看不到在学校里打麻将的老师, 再也看不到那几个趾高气扬的学习委员卫生委员,英才学校里,唯一的真理裁决只 有校长一个人,这就简单多了。而且他不是只会强横,他在改我们的日记时,是非 常温柔的。所以我们什么都往日记里写,他说,他喜欢别人说真话。 我那时爱看武侠书,带动整个寝室都疯魔了,我跟一个叫陈海笙的女生合伙租 书,那时,一周只能出去一次,就租好够看一星期的书。有时时间紧急,我们都是 两人同时看,把书举起来,相对盘膝,四手翻页,像黄蓉给郭靖发功疗伤。如果一 个外人猛地进来,会被满宿舍都是这个诡异姿势吓坏。 我和陈海笙还组建了“神州社”。最早,成员只有我们俩,后来她吸收了很多 人,几乎所有女生都去了,我就不再去。我站在窗前,看楼下热火朝天的练功场, 觉得被背叛,觉得寂寞无边无际÷ 在我们彻夜看武侠书、练武功的时候,黄玲玲都只是绷着脸看书。她对世界似 乎没有一点儿好奇心,像个老人。 有个星期六,快放学的时候,校长让我们起立,出去,不准带一本书,“今天 星期六,咱们要搞一次大扫除”。他点了几个心腹男生,喝道:“你们留下来搜。” 校长一声吩咐,几个男生如狼似虎地开桌检查,凡是课外书都扔到地上,从男 生课桌里也搜出来不少武侠书,居然还有少量言情书。最后都扔到院里,点火,烧 了一下午。第一次,我对校长感到强烈的不满。但我最痛恨的还是揭发的人。一定 有人在日记里写了。 当时我们都怀疑是黄玲玲。她好像还挺乐,难得地咧着嘴笑。气死我们了。 我们孤立她,但她本来也没啥朋友。她也不爱美,整天穿同一件衣服,冬天还 要戴袖套。我们那时虽然也不富裕,但也没有人肯戴袖套了。我们都觉得学校食堂 伙食恶心,但她从不挑剔。说到作风问题,她连正眼也不看男生一眼。这些在我们 看来是毛病,在校长看来全是美德。就算我们想揭发她,也找不到把柄。 焚书第二天,我重新练功。 那天晚上,我从大门翻出去。大门虽然铁锈斑驳,当初铸造它时,工匠也用心 地打过花格。我就踩着花格,一阶阶爬到最黑处,深吸一口气,夹紧肚皮,像条带 鱼一样从门缝里游出去。 那天晚上有月亮,方圆几公里,在铁门上一览无遗。我们的练功场,其实是学 校对面的一个荒废地基,有面墙,是在地基上搭一层青砖。最高的搭到六层。我们 量过,第六层有一米二。我只能跳到第三层,偶尔能到第四层。陈海笙的成绩是第 五层。没人跳到过第六层。 从高处看,英才学校庞大阴影,笼罩住半个练功场。一个单薄身躯在其间腾挪, 惊鸿一瞥间,犹如一把秋水长剑。我激动无比,想不到还有位同道!很多天不下雨, 我快步走,踢起来纷纷扬扬的银色尘土,杨树叶子在月亮下,一点一点地闪着青光, 树干折射明月,发出淡淡的白色光晕,像一支支幽暗的蜡烛。月亮改变了世界,一 切都是柔和的,清洁的,银白色的。那身影正凝神静气,半晌,发声喊,拔地而起, 直落六层。肃立片刻,旋一跃而下,风度像极武功高手。她端立残墙时,月光照着 她的脸,我忍不住叫:黄玲玲? 说到这里我停下来,雨似乎停了,只是天黑得吓人,仙人球处露出来的一小块 窗玻璃,在暗雾中变成了镜子,照出我自己的脸。这是下午三点。我们的咖啡都喝 完了,我觉得我需要抽根烟,或者她这么说了以后我就感觉我需要了。反正她问: “来根烟吗?”我就接了一根。这样的气氛,有点像上初中时,跟陈海笙分抽一根 烟。 “你们那时练轻功,是真的相信能练成吗?”电视台的黄玲玲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