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去过黄玲玲的家。有天晚上,她在学校厕所里受到了惊吓,连夜回家住。第 二天我逃课去看她。她家在学校附近那片像地洞的平房里。最外面是个杂货铺,从 杂货铺通往里屋的路,以前是堵墙,直接被人掏了一扇门大的窟窿。里面有两间屋 子,堆满纸箱子。我坐在一个方便面的箱子上,抓给我的糖放在安尔乐卫生巾的箱 子上。黄玲玲有点不高兴,刚开始时,看也不看我。 她爸跟我爸是同事,不过她爸是集体工。他是农村里少有的脑子活的人,很年 轻的时候就想办城市户口,后来不知怎么弄的,也没有地了,可也不是城市户口, 就在这儿租房子住。她爸从来不管买卖,如果正好从柜台后面出来,有顾客要他拿 个什么,他都是喊“老板,有生意了”,然后跟顾客抱歉地笑笑。这一点黄玲玲跟 他特别像。这是离学校最近的一个杂货铺,我们经常来买零嘴,黄玲玲从来不吃。 事实上,我们一块练了半年的轻功之后,我才知道卖冰棍的就是她家。她告诉我后, 立刻向我发了一通火。 她爸爸对我特别热情,拿糖让我吃。他的白衬衫异常干净,裤子虽然是烟草局 发的,但裤缝压得笔直!他还问我喝不喝茶。喝茶是大人才有的待遇,我觉得他特 别会尊重一个小孩。所以黄玲玲说自己恨他时,我很震惊。 黄玲玲爸爸平时很闲,总在街上跟人下棋,夏天收烟时,他们才会紧张。他每 年春节都被抽调出来,参加单位的歌唱比赛,每年都唱同一首歌,就是《小白杨》。 我爸一见他上来就嚷嚷,小白杨都唱成老白杨了。底下就哄笑成一片。她爸个头高 高的,嗓门很亮堂,每次比赛都穿那件咖啡色双排扣西装,头发梳得光光的,唱完 深深一鞠躬,特别优雅。所以我对黄玲玲说的半信半疑。我爸也打我,但都是因为 我考试成绩差,做不出作业,我相信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黄玲玲成绩很好,为什 么也挨打? “因为她化学没考一百:因为她的钢笔被人弄坏了;因为她是女孩;因为他自 卑;因为他被人嘲笑了;因为他对你太好了。”电视台的黄玲玲忽然插进来,一字 一顿地说,声音尖利,每个字都像一根针。那一刻,从眼神到声调,她宛如被我的 初中同学灵魂附体。更让我惊吓的是,她居然说得一字不错。 “你们认识?!” “不认识。”她笑起来,又点了根烟,那种令我惊怖的印象消失了,“可我认 识像她爸爸这样的人,对外人一定是非常好的,但对自己的老婆、孩子,就很难说 了。或许正因为他们对别人分外好,更要在家人身上,把黑暗一面撒出来,算是一 种平衡吧。他从来不许女儿唱歌,他以唱歌为羞耻。他活得很痛苦。” 我足足半天没说话。 那天我坐了一小会儿,就急着走。屋子没窗户,黑洞洞的,虽然开着灯,可五 瓦的灯泡只会让人更压抑。玲玲爸爸热情得过分,坐着陪我们聊天,说:“我家玲 玲要有你一半好,我就高兴了。”虽然知道这是客气话,听了还是不自在,而黄玲 玲一瞬间露出一种极为尖利的眼神,扎着我的脸。 黄玲玲跟我一块出来。这是周六的下午,学校的铁门到傍晚才会开,我们无处 可去,又走到练功场。正是少有的深秋的好天气,盛大的阳光照在身上,没有运煤 车经过,世界明亮而安静。我们坐在最高一层青砖上,轻轻荡着脚。 “你练成了武功,用它来做什么呀?”我懒洋洋地问黄玲玲。 “笨蛋。”黄玲玲总是这样,不骂不开口,“学武功不是为了有用。你忘了, 你曾经渴望世界上能有一本永远看不完的书。我希望世界上有解不完的数学题…… 去年冬天,有一次下了两天两夜的雪,我早上起来看,它还在下;临睡前看它,它 还在下;半夜爬起来再看,它还在下。天空里像点着灯,笼了灯罩,什么都能看得 清清楚楚,像猫头鹰的毛那么大的雪片,密密麻麻地往下掉,像是天上在发糖果, 而且永远都发不完。”她停了一会儿,脸上忽然有了暴怒之色,“这跟数学不一样。 这跟我们现在的生活一点儿也不一样。那个时候,我的脑子好像被什么撕开,撕成 两半,我自己的肉身子像是要从那个缝里挣脱出去,跑到外面,疯狂地往天上往随 便什么地方跑,我不知道我接下去会干出什么事情,好像什么事情都有可能,我觉 得我可能疯了,就是这样。可是这样的东西你只能要一样。你知道吧,不然你就会 淹死,甚至一样也太多了,因为人本身是有限的。”她脸色阴晴不定地变幻,半天 她说:“我希望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武侠书,从来没有练过轻功。” 然后她说要上厕所,叫我陪她一起。 我十几岁时,厕所都是旱厕,蹲坑之间没有遮掩,用来分隔男女的墙壁,个个 都是千疮百孔。黄玲玲对厕所的态度很怪。她一个人不敢上厕所,都要叫个人在外 面站着。可是也不许别人跟她一起上。我们说,我们又不是男的。她就发怒。 她受惊吓的那天,下了一天的雨,雨灌进敞开的粪池,又溢出来,地上都是活 蛆,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有人往蹲坑的两侧放了砖头,这样垫着脚,好歹 可以用了。这样厕所里的气氛就比较紧张。本来她叫我一起,但中午我们刚刚生过 气,我就没去。她一个人去厕所,被人偷窥,她出来后就歇斯底里了。 那天中午我们生气的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一起上厕所,我出来后,她进去,立 刻丧着脸退出来,把我骂一通。我莫名其妙,到底怎么了。她怒咻咻地,“你也太 不自爱了。你看你把厕所弄成这样,也不收拾一下。” 我又进去看了看,刚掏完粪,我是头一个上的,比平时还干净。出来再问她, 她勃然大怒,“你怎么把那么肮脏的东西留在厕所?!谁都可以看到,你们都这么 不自爱。” 我的老天,她还没来过例假!她的生理卫生是怎么考一百分的? 又来到厕所,为了破除她的心理阴影,我先进去看看。昨天被人抠掉的砖头已 用水泥封死。我把耳朵靠近中间墙壁听一听,那边声音全无。“没人,你进去吧。” 我像个保镖一样站在外面,等了好久,黄玲玲仍然没出来。“你没掉里头吧?”厕 所的味道不好闻,上完厕所,身上的味儿要逗留一个小时才会消失。 “你没事吧?” “你再不说话我就进去了。” 我真急了,也顾不得黄玲玲的古怪脾气,一头闯进去,只见她绝望地蹲在中间, 哭得一塌糊涂。 她来例假了。 最终,我的同学黄玲玲没考上师范,胡乱上了个卫校。我上了一个技校。我们 保持通信,她还是动不动就脸红,连军训的教官看她一眼她也脸红,所以,别人看 她的眼神都很高深莫测。我知道她到开封实习,在床头贴一张《射雕英雄》传的剧 照,下面署上自己的名字:逍遥子。实习的日子她慢慢变得正常,迷恋《罗兰小语 》,喜欢看电影,也不提脸红的事情。卫校毕业的学生,每一年得好几万吧,反正, 我的同学里凡是啥也没考上的都去念了卫校,所以工作不好找。她家托了好多关系, 也不行。她只好在家里呆着,帮妈妈卖东西。就在那时,我忽然收到她很多信,跟 我讨论哲学,信很厚,字写得极密,一行叠在另一行上,背面再写一遍,钢笔戳破 纸张,字句相叠,我什么也看不清。再后来,我听说了一个消息:她恋爱了。我得 多吃惊啊,她不再憎恶男人了吗?她不再觉得耻辱了吗? 那是一个电台主持人,据说,主持人每天都在广播里向她表白,那表白,除了 她,谁也听不出来。那是他俩之间的暗号。 有天她到我家找我。她几乎一点也没变,还是沉着脸,眼神特别坚定。 “你还练武术吗?”她轻轻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自己摇摇头,“我不练了。我找到了真正的无限。”她 屏声静气地伸出一根手指:爱。 “你记得有段时间,我给你写信讨论哲学吗?” 那段时间,她没有工作,也不用上课,她从来没有那么空闲过。她把所有的问 题都想了一遍,最后,她沿着麦地向田野深处走,走了一下午。五月是农村最华丽 的时候,麦子熟透了,金黄色到了极点,被阳光照着,像一张张波动的镜面,反射 出惨烈的白光。她一直在心里固执地问一个不存在的人: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为 什么,为什么?她想,一切都必须有一个理由。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必 须要有个答案。突然间,天空下起暴雨,她仰头看,身边似乎有很多人跑出来,很 多人在说话,她都没听到,没看到,因为那一瞬,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我在,我 一直都在。 她如被雷击,泪流满面。 那就是爱。她脸色苍白,靛蓝色的静脉血管像燃烧在玻璃瓶子里的火焰导管, 神秘地笑一下,去爱吧,把自己真正投入进去,你会很幸福的。 “可是,我们也听过那个广播,没听到对方有什么暗示啊。”我怯生生地说。 “你不懂,就像当初学轻功你也不懂一样。你得相信。”她轻蔑地看着我,眼 神冷静。 “你还没爱过人呢,你什么也不懂。你只知道有看得见的一个世界。”她说完 这些就走了。她走路的样子轻飘飘的,像一只失群受伤的大型鸟类,比如说,白鹤。 来例假后,她就不能跳那么高了,这我早就知道,但看着她的背影,我觉得她能到 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后来她就死了。她回英才,从宿舍顶楼跳下。可通往顶楼的楼梯,早就被水泥 封死。我们不明白她是怎么上去的,又为什么上去。校长从那以后,有些老得厉害, 渐渐把学校给了儿子,自己不大管了。前几年听说分家内讧,被儿媳妇骑在身上打。 我都想像不出来,校长!但我记忆里仍然是带我们上课的那个校长,掌握着我们所 有证据,凶悍的、强横的那个人。我一辈子害怕他。 “如果她实习后能找到工作,或者说,她能考上师范,当老师,也许她就不会 死。”电视台的黄玲玲说。 “是。她的问题是,她思想跑得太远,可是生活太闭塞。”我的同学黄玲玲说 得对,我们不该看武侠书,不该练轻功。它像一种诅咒,挨着它的人就会不幸。男 生老大哥疯了,陈海笙失踪,黄玲玲自杀。在那几年,我经常想这些事,有时我想, 也许我们是多余的人,就像那些地洞平房一样,本来不应该存在。有时我想,也许 武功是另一个世界,但并没有人承诺过我们,那个世界就一定比现在这个更好,更 不邪恶,我们在其中一定就不感觉罪恶和耻辱。并没有人承诺过我们,连武侠书里, 萧秋水或令狐冲都没这么说过啊。 沙发已经没人暮色中,电视台的黄玲玲被昏暗包围,身上散发出一股奇怪的老 年人的味道。我拿起包,开门,走出去。我像呕吐一样吐出了多年的淤泥。我不再 对听众有兴趣。 外面已是黄昏,街道被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杨树叶子闪着银光,在风中拍着 手,奏出银子一般的流水声。第二天是周日,我在公园湖边长椅上晒了一天太阳, 感觉五脏六腑在颤抖,怎么都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