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周一,我去电视台上班。黄玲玲没有来。我无聊地坐到中午,组里一个人也不 在,我用电脑放歌听,又烦躁地关掉。下午,有同事来吩咐我把黄玲玲的东西收拾 到一个塑料袋里,待会儿给她的家人。 “她辞职了?” “她自杀了。” 我停住手,半天没有说话。 黄玲玲的妈妈头发短短的,跟我妈妈很像。她们除了少女时代留过长辫子以外, 之后就永远都是短头发,不化妆,不敏感,粗糙,能吃苦。把袋子给她时,我们握 了握手,她的手非常厚实,粗糙,是长期干粗活的人的手。她抱着袋子,倒没有哭, 问我,哪个是黄玲玲的座位。我指了指,她就过去,坐到那把椅子上,东张西望一 下,大概在想像黄玲玲坐在这里时的样子。我忽然想起来,我妈妈年轻时其实是化 妆的,也许也很敏感。那是在我非常幼小的时候,但她毕竟也年轻过。 黄玲玲死因不明。有一些流言,但我选择不听。她是割腕死的。这是自杀中最 需要勇气的,因为跳楼、投河都能借助外力,但割腕不行,中途不能晕血,不能怕 疼,完全靠个人意志力完成。这很像黄玲玲的死法,我说过,她是很坚定的。 后来日子就照常过了下去。我照常去电视台包的宾馆里上班。没有了黄玲玲, 我的地位更加稳固,但同事也就更加给我气受。半个月后,我终于辞职了。同事是 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的制片主任许诺要提拔我,但要我付出代价。 收拾东西的混乱中,有人递给我一封信,是本城投递,下面没有地址。我收到 箱子里,一起抱到住处。这里我也退了,买了晚上的火车票去北京。在这一个双重 撤退的溃散中,我发现,上火车前,我居然都无事可干。我打开那封信,字体清秀, 用黑色墨水,写在抬头印着大红色P 市检察院的稿纸上。 小路: 你好!我是黄玲玲,真名叫王贺美。你说过,我们都是被诅咒过的,现在,再 一次在我身上应验。你的同学黄玲玲的确考上了师范,我那一年什么也没考上,我 爸当年是P 市司法系统的一个小头目,他盗用了她的成绩。从此,我以黄玲玲的身 份活在世间。 除了生活较为优裕,我的其他情况都酷似黄玲玲,我也有个极端残暴的爸爸。 所以,那年他让我自己选:是大家都冒风险,盗用身份去上师范,还是复习一年, 重新考。我毫不犹豫选前者。所以,我并不无辜,我是主动选择的。 我爸让我自己选,并不是民主,而是要让我知道,他为此冒了丢掉前途的风险。 这也是从我十二岁以后,他不断重复告诉我的主题:他为我付出太多。我必须感恩, 但我不。一想到上完师范,找到工作,赚钱独立,我就高兴得发抖。我不打算跟他 有任何关系。这种决心,是我所有生活的动力。所以上完学,我又找到进修机会, 然后进电视台实习,然后留在南京——对我来说,这一切的动力都来自于对他的恨。 恨越强烈,我就能走越远。 但最荒唐的事情是,从我来这里进修的那一年,也就是三年前,我最恨的那个 人已经不能再打我,不能再追到这里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了。我曾经因为进修,跟他 大吵,被他关在屋子里一个月。我跑出去后他跟着我跑了一条街,大喊着“你今天 走,咱们就是家破人亡!”他想让我丢脸。这些我都不怕。荒唐的事情是,因为一 些纷争,他被抓起来,判了二十年。他今年五十四岁,放出来就是七十多了。 我只进去看过他一次,今年春节的时候。仍然憎恨,但更加憎恨老天爷跟我开 玩笑。我怎么能恨如此软弱的一个人,一个瘦得只有以前一半的人,一个见到任何 人包括我都赔笑敬礼的人。他被打怕了,他被打废了,再也不是以前拿皮带抽我把 皮带抽断的那个人。我恨不起来。最重要的是,他软弱了,他需要我的帮助了,他 需要我的亲情了,可我也怜悯不了他。 电视台这里,我走后,你会听到风声的。他们说得对,我跟制片主任有染。但 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是被他老婆扭打了一顿才去死的。我只是觉得这些都无所谓了, 我泄气了。他本来要送我去北广进修,回来做主持人。他老婆大闹电视台,这条路 断了。我还有别的路,当然,同样是黑暗中的幽深地洞。我好像一直在地洞里钻, 不知为什么,我没有走过好人走的路,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应该安于活在黑暗中。 我和黄玲玲都是从地洞里爬出来的多余的人,我们对世界的贡献就是恨。当恨 不存在,我们就没有了存在目标。也许以后还能发现新的,但我不想等了。等待是 很煎熬的。 谢谢你告诉我黄玲玲的故事,我也告诉你我的故事,我们扯平了。此致 敬礼 王贺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