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10年11月15日的胶州路大火甫定,王菲来世博文化中心开演唱会了。11月28 日,是她在上海的最后一场演唱会。我喜欢她,所以去了。 仍旧从七号地铁线耀华路站出站,人世博园。这个六号口,曾是世博会时期最 繁忙的地铁出口。九月,七十九万日客流的那天,我正好去世博会。一出这个站口, 就看见汹涌的人流。人流如深潭的涡漩般嘈嘈切切、淅淅沥沥地在耀华路上排起蛇 阵,向六号门的方向逶迤而去。直升机在天上突突地盘旋,监察这个路口汹涌的人 流。警察们不停地高声催促人们加紧离开通道,不要造成阻塞,防止聚众踩踏, “动起来,动起来。”警察们用的词,与摇滚歌星在台上煽动情绪用的词一样。不 过,他们的声音已经嘶哑了。11月21日,我在胶州路街口的火灾临时祭坛前听到了 极为相似的声音。“动起来,动起来。”也是嘶哑的声音,在细雨飘拂的街道上再 次响了起来,警察们将一臂挡在胸前,另一臂笔直地伸向疏导人们移动的方向。 被火的热度生生烤死的梧桐树那些僵直卷曲的枝叶后面,胶州公寓通体乌黑, 好像苏州河边老工厂区的一根使用多年后废弃的烟囱,它可真是浑身都烧脆了。窗 上的玻璃大多数都烧爆了,露出室内灰色的天花板。 遥想在1843年,黄浦江边的烂泥滩上,前来殖民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商人、圣 公会消瘦的传教士、从印度获得英国海外公民护照的犹太人,以及从英国柴郡前往 远东谋求冒险与财富的两兄弟,与雄心勃勃的英国文官,共同建立了一块潮湿多虫, 但生机无限的租借地,那就是外滩。五十年后,外滩楼房林立,甚至还有了一座考 究的建筑,作为远东各通商口岸城市中最豪华的会员制俱乐部,展现出了一张远东 通商口岸港口混种的独特容貌。 一百多年过去了,上海回到中国人手里也已有五十年了。上海人在外滩对岸另 一块沉睡多年的烂泥滩上,举办了世界博览会。将世博会的场地建在这里,原本只 是从荷兰来的青年设计师们在一个理解上的小错误,他们搞错了位置。但这个错误 对这个城市的历史地理来说,实在极为贴切,世博局竟将错就错,将它实现。 说起来,我所居住的城市真是丰富生动,它是这样的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如 大江东去般的浩荡前行。就在我所目睹的有限的事件中,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已 常常比诗歌更有象征意义,比戏剧更戏剧化,比小说的结构呈现出更分明的起承转 合。人们比牛虻更牛虻,比于连更于连,比嘉丽妹妹更嘉丽妹妹,比邦斯舅舅更邦 斯舅舅。 我跟着这城里喜欢王菲情歌的人们,在深重暮色中,浩浩荡荡进入已经闭园的 世博会园区,沿着世博轴,向世博文化中心而去。 “动起来,动起来。”幸好王菲从不这样煽动她的听众,也从不会在舞台上与 听众热烈对话,也不会将她手中的话筒凌空伸向一团黑暗中的听众,要大家回答她 提出的傻问题。听说她在演唱会上一向只说“谢谢”二字。这对我来说,完全够了。 我想起披头士当年在伦敦唱的《Let it Be 》。似乎每个伟大的城市都会有难 以接受的灾难,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似乎就得比小地方的人神经更粗。王菲会为我 们唱《Let it Be 》吗? 原先夜夜照耀在世博园中五颜六色的嘈杂灯光,现在都已关闭,台湾馆的墙上 再也看不到在大LED 板上缓缓升上的孔明灯。现在,只有银白色灯光远远烘托着巨 大幽浮似的扁圆大房子,那就是世博文化中心。它四周五个月来一直车水马龙的道 路,现在空无一人、一车,甚至一只小鸟。印度馆的铜皮屋顶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现在它突然变得像舞台上搭建的潦草布景。从印度馆望过去,原本欢腾的世博园现 在无声无息匍匐在夜色中,我四周的人情不自禁地在夜色中分辨着那些正在拆除的 屋顶,韩国馆、日本馆、卡塔尔馆,人们三三两两走到围栏前,在闪光灯闪烁下, 与它们最后一次合影。 中国馆的南广场,盛夏时,我在那里的志愿者岗位上站过半个小时,那个岗位 上的志愿者,在高峰时,每小时平均要回答游客的八十七个问题。我目睹过早晨这 里如非洲草原动物迁徙般壮观的游客狂奔而入的情形。现在,那里显得很大,红色 的展馆显得格外居高临下,因为散发着嗡嗡声快速移动的人流已不见了。 日本产业馆的副馆长,增田丰仁,在1970年大阪世博会时,就已经为世博会工 作。他说,在大阪时,每天一开馆,日本各地的参观者,也像现在的上海观众一样, 从闸口狂奔人内,生怕错过了最佳参观的时间。那时也正是日本经济的腾飞时期, 国民对世界热情高涨,身心都几乎是猴急的,人们大量移民夏威夷,世界各地都是 成群结队的日本游客,更有富人计划一举买下纽约的中央公园。 经历了经济腾飞的泡沫,虚荣,迷幻,自大或者自信,如今的日本产业馆已是 一派文质彬彬。即使他们介绍一款酱油,也要十二分文雅隆重地附送一副做工精良 的尖头筷子,代表着独特的东方文化。白发斑驳的增田,他隆起的宽大颧骨上浮现 着淡淡感慨却也宁静的笑容,这样经历丰富的脸,在我看来,就好像是被亚洲经济 发达的时光之河剧烈冲刷下,变得圆润和坚固的卵石。我原先总是希望在每个早上 开闸时,向中国馆和沙特馆狂奔的观众们能更斯文和风趣,在感受到他对他们的羡 慕、爱惜和理解,我也渐渐体会到,他们原来只是真实地表现了我们所处的这个时 代。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令人惆怅的世博园。想起我的一个朋友说过,最后一天, 看到世博园的灯光一一熄灭,大概许多人会哭的。他是个精明的男人,三月关了自 己的小公司,到世博会来做长期志愿者,一直就做到了闭园的那一天。 世博会的最后一夜我也在园区里,看着人群最终渐渐散去。将近午夜,成群结 队的“小白菜”们还在园区里徜徉,那些穿着宽大浅绿色志愿者制服的年轻人,举 着事先就做好的“求拥抱”、“求合影”的纸牌,一群群地走进阴影里,又鱼贯出 现在灯光下,恋恋不舍。交通大学的学生们在大门口排成一排,唱着歌,对三三两 两离园的游客集体挥手告别,他们就是那一批经历了最后几天超大客流的小白菜们。 他们灯影里的笑脸非常开朗和顽强,露出结实的门牙,摩拳擦掌,热力四射。 我总是吃惊这些来做志愿服务的孩子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 游客能欣赏他们的服务,也能对他们微笑,会对他们说声“谢谢”。 我发现自己非常想念那些不久前还无处不在的笑脸,志愿者的笑脸,还有他们 统一的手势。他们五指并拢,笔直伸向引导的方向,同时微微欠身向前,他们全都 遵守着“小白菜”统一的手势,那真是些服务社会时一丝不苟的孩子。和胶州路挂 着蓝色名牌的志愿者交谈后,我才意识到,在世博会时我遇到的那些志愿者,原来 他们的眼睛里有着很甘美和真挚的神情。他们总是直视着你,兴致勃勃地鼓励你, 现在,当我在深重的暮色中怀念它的时候,才体会到那些孩子志愿服务世博会时, 他们感到的纯正快乐。 现在,这些欢乐的志愿者都已经脱下制服了。他们像水渗入土地那样,消失在 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