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去听王菲演唱会的人群正鱼贯走过幽暗的园子上方的天桥。 在世博大道上,能看见集中在路边的白色围栏在辽阔的夜色中泛着微微的白光。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也让我想起胶州路上执花者队伍向路口移动时发出的脚步声。 胶州路和余姚路的路口永远闪烁着黄灯,街区封闭了。 我发现自己也非常想念那支沉默的队伍,想念弥漫着怪异焦臭气味和清涩菊花 香气的街口。在那里,人们放下菊花后,也像水渗入土地般的,消失在人群中。 那天我没动衣袋里的照相机,只是将双手深深插进衣袋深处。那种沉默中与菊 花香气混合在一起的温情是那样敏感,照相机的快门声太响了,也太粗暴了。我想 起身边一个年轻女孩白净的脸,她有一对清澈的大眼睛,眼里注满泪水,令眼睛四 周薄薄的,白皙的皮肤一片绯红,她的面容真是难忘。 我在高台上走进园区。每次走进园区,我都有身体正在缩小的奇怪感受,好像 自己就是走进兔子洞里的爱丽丝,爬上了一座微缩的地球仪。 在非洲的毛里求斯馆,我看到一尊渡渡鸟的模型。在路易斯写作《爱丽丝漫游 奇境》的19世纪,它已是象征着在物种进化过程中再也不复存在的事物。 离开毛里求斯馆只是几步之遥,土耳其冰激凌柔软甜腻的味道还滞留在喉咙口, 就可以看到日本怀石料亭的庭院中央,孤零零地吊着一棵裸露所有根须,在人造雾 中成长的松树。它让我想起镰仓寺庙后院寂静空旷的“枯山水”。世博园里的游人 常常好像游行队伍一样肩踵交织,但时常被白色的湿雾衬托得孤寂决绝的裸松,使 料亭的庭院始终都保有强大的日本式孤绝,在那里静坐片刻,浮生如梦,一时不知 身在何处的古老感受,似乎这是《古诗十九首》里的感情,竟然那时在我心中悠然 升起。 坐越江线,沿世博大道,过江,才十分钟,马上就又能看到中国馆里,一个戴 帽子的宋朝中国人,是如何在遥远的夜色中,缓缓经过了一座石拱桥。宋朝的城池 在2010年的巨型电子屏幕上,两分钟白天,两分钟晚上,周而复始。那是我去看过 许多次的地方,每次我都不得不被过桥的小人吸引着。停下来看他。他那样平静地 穿过难以记数的岁月,两分钟白天明亮的光线和两分钟晚上的黑暗,从他身上掠过, 像烟尘那样。而他走着,一直走着。每次我总是在心中惊叹,日本与中国有何其相 似的外貌,但一个极端,另一个冲和,又是何其鲜明的不同。 世界就是这样真实而梦幻地来到上海。这一次,谢天谢地,来的不是吃水很深 的飞剪船,装满了印度鸦片,也不是巴格达来的犹太商人,只为白花花的银圆。这 次来的是二百四十六个展馆。 对上海来说,这次不是被迫开埠,而是一段世界主义主题的华采再现。这毕竟 是如假包退的世界。何况,瑞典的国王、英国的王子和阿拉伯的酋长,都专门跑来 为自己国家站台。 不光这些传统要人,还有地铁里、公车上、餐馆里、商厦中,无所不在的外地 游客。那时上海的公共场所总能听到人们谈论外国,不光是通常的法国、英国和美 国,也有加蓬、不丹和卡塔尔,就像人人都在进修世界地理课。有一次,在去浦东 机场的地铁2 号线车厢里,我听到有人说:“我去了西班牙、葡萄牙和尼泊尔,还 有朝鲜。别人不大去,对我来说正好。”乍一听,心里在一张世界地图上算了算南 欧和喜马拉雅山的距离,这条旅行线路着实让我奇怪,后来,我好容易听到了一个 “馆”字,才晓得他们谈论的是黄浦江畔的世博会场馆。 我在高台上穿过亚洲广场。夜色已变得黑浓,就像任何乡野的晚上一样。我却 想起,夏天那上海多年来难得一见的高远蓝天,还有大朵厚实美丽的白云,那是个 充满节日愉快的夏天。这时,我才体会到那个夏天上海的热烈。在参观阿联酋馆的 那个阳光暴烈雪白的下午,四周充满穿色彩斑斓夏衣的游客,和营养充分、兴高采 烈的孩子。那个广场上有一队来自阿拉伯的蓝袍男人,齐齐挥舞着尺把长的细长烟 杆,而不是一杆机关枪,一边唱着古老的民谣。我听着怎么也听不懂的歌词,却听 懂了那曲调里的悠长。 在那歌声中,我想到了1890年的往事。那一年,苏州河畔的华人公园落成,原 来英租界工部局的意思,是要维持华洋隔离的政策,让华人去苏州河畔的公园,好 保持外滩公园不让华人人内的传统,又解决了纳税人应在租界享受平等公权的问题。 华人公园落成的那一天,上海道台聂缉架为公园送去自己亲书四个大字的金匾:寰 海联欢。 这“寰海联欢”,一直都是上海的理想。不过,要等到2010年夏天,它才实现。 这一年,从春天到夏天,世博会的各个广场上,曾昼夜不停地演出了两万多场世界 各地的音乐和舞蹈,不光有来自阿拉伯的男人们,还有来自捷克的提线木偶,它们 转动玻璃珠的眼球,阐述着它们的哲学观,但没有政治目的。也有唱雷鬼乐的非洲 人在上海得知自己患有癌症。他演出时,人们格外给他掌声和欢呼。祝他好运。那 个酷热的厄尔尼诺之夏,全世界各个民族的心灵生活都在这里展示,大家全心全意, 要在黄浦江畔证明世界大同的可能性。 我相信上海人喜欢这样的世博会。我中学同学看完所有场馆,我瑜珈课的同学 陪她妈妈看了整整一天世博会,走了十公里路。我的旧同事,去那里当了整整十个 月的志愿者。我朋友们纷纷为自己的孩子找世博园里做志愿者的机会。那些从大学 和高中的教室里出来,为大众服务的“小白菜”们,面对各种恶习或者善意,永远 勇敢恒久地微笑,永远彬彬有礼地敦促和劝告,他们真是令人格外爱惜,甚至令人 羡慕不已。传说中有个晚上,在拥挤的地铁车厢里,本埠最擅长抢座位的中年妇人 也主动为穿着“白菜”服、浑身汗酸气的小姑娘让了座。这则好人好事,在本地小 报上报道出来,复述它的那个小姑娘心怀感激。 这个城市,原来就这样,渐渐凝聚起了民间亲切而模糊不清的,对共同价值的 认同感。 世博会闭园那天夜里,我站在日本产业馆的阴影里,吃最后一锅油炸出锅的日 本式红薯条,交大学生年轻热情的歌声穿过凉爽的夜风依稀传来。在我心中,阿拉 伯蓝袍子的民谣,与小白菜们富有东方特色的流行歌曲旋律融化在一起,不可分割。 那时我想到,在清朝末年,上海道台那苦苦挣扎在华洋夹缝中“寰海联欢”的诉求, 原先以为早巳过时,直沉人故纸堆中,只能做研究用,可竟然还是在黄浦江岸边实 现了。这可是个完美的实现,不是在一座小公园里,而是在一届世博会上。 那夜我其实并不饿,只是听到“最后一锅世博红薯条”的吆喝声,就去买来, 而且一条一条,结结实实将它们全都吃进肚子里,满腹都是甜意。那结实的欢喜, 我的胃和整条食道至今还能感觉到,大概正是因为这样,我在夜色里才能读出满园 子的不舍得。 最后,连演唱会也要散场了。 舞台的屏幕上,一片漆黑中,出现一朵白花。王菲愿为悼念胶州路火灾受难者 加唱《心经》,不是《Let it Be 》,是《心经》。终因演唱会曲目不得临时增加 的演出规定,她不可现场演唱,只能播放录音。 随《心经》响起,舞台上的布景转换成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出全场起立的听 众。我从大镜子里看着他们,突然想到,他们中间该有不少人就是那天胶州路上的 持花者吧,同时,他们也是在早上飞奔人园的那些世博会的游客吧。那些站在楼上 挥舞着荧光棒的年轻人,他们也许就是在烈日下笑颜怒放的“小白菜”吧。他们随 着音乐声缓慢地挥动颜色明亮的荧光棒,仿佛在抚慰人们。我看见镜子里有个穿蓝 外套的年轻女孩,一动不动站着,满脸凄然与不甘,也许是我访问过的一个年轻的 “小白菜”,她制服的背后,高高兴兴写着“世界在你眼前,我们在你身边”,这 曾是多么鼓舞人心的愉快呀。 真是恍然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