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上个星期的胶州路队伍中,我总有自己还在世博园队列里的错觉。在这个星 期前往王菲演唱会的队伍中,我又总是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在延平路前往胶州路的 献花队列里。世界大同的世博会理想,在上海人心中真的种了下来。此刻,我面向 大镜子,好像置身在盛夏的蓝天白云之下,在耀华路地铁站口,目睹汹涌、带有漩 涡的人流。 一个星期前的胶州路,被菊花束淹没了路面。第二天,所有上海地方报纸的头 版,都与胶州路口的祭奠与鲜花有关。最终统计的结果,那一天一共有二十多万市 民自发前往吊唁。 人们在报纸上、周刊上、网络上、微博上处处谈论上海,好像谈论一个回头的 浪子。知识分子们开始探讨市民与公民之间的关系问题,他们似乎在上海找到了一 个好例子。在上海生活的外地人,好像突然认同了这座城市,他们从通常的抱怨, 欣慰地转向喜爱。他们的评论里,能让我感受到他们心中的如释重负,他们不得不 长年生活在一个不喜欢又无法摆脱的城市中,这些花朵突然让他们找到与上海和解 的理由。 但很少能看到持花者自己的评价。他们在那面巨大的镜子里立着,沉默地望着 自己。王菲在一支歌里这样唱过,“看命运光临,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那个 夜晚,遥遥面对那面大镜子,不知会不会有镜中人也想起这句歌词。 我觉得那个沉默的人群,看起来沉着安静,似乎并不吃惊。这是胶州路火灾死 难者的“二七”忌日之夜,正是密云翻滚的初冬。 2011年1 月2 日,阴霾的、潮湿的、寒风刺骨的下午,雪正在失去形状的灰色 云层中摇摇欲坠,胶州路火灾遇难者“断七”。从此,逝者的灵魂往生,上海闹市 的生活则生生不息。在这拥挤的市中心有数不清的高楼,长得与胶州大楼一模一样。 胶州路仍旧封闭着,白色围栏仍醒目地压在横道线上,胶州大楼突兀地从错落 的高楼群中跃出,像噩梦一样僵直,像尸体一样孤独,像溃疡一样令人厌恶。原先 通体的乌焦颜色,经历了秋风秋雨后,如今泛出了灰烬的颜色,这是废墟般的无助。 每次看到那栋楼,我都觉得自己正向一个有嗅觉的恶梦走去,四十九天过去了, 它的糊焦苦气未曾消褪干净。通常,噩梦只有视觉,没有嗅觉,所以,它是怪异的。 难怪人们晚上大都不愿意路过这里,有小孩子说看见楼里有人对他们招手,吓得他 妈妈再不敢带他走这条路回家。 寒风突然横扫街头,胶州大楼上突然响起一阵渐淅沥沥的声音。那声音蹦蹦跳 跳地沿着层层叠叠的脚手架、网罩、烧焦的空调外机,四散着跌扑下来,响成一片。 那声音异常清脆,是坚硬之物碎落的声音,那幢楼可真是通体都烧脆了。 从2010年11月15日,到2011年1 月2 日,四十九天已经过去了。四十九天前, 全城一起走进这个无法收拾的噩梦,至今无法醒来。 我知道这个叫陈棉的女孩子,是在火灾遇难者的名单里,她父亲报的失踪。渐 渐,从亲友们唏嘘的短文里,才了解到这女孩的身世。她小时候在上海电视台的小 荧星艺术团唱歌跳舞,是个伶俐的上海孩子。后来长大了,早早考到英国的大学去 留学,这又是求上进、运气也好的孩子通常的经历。学成归来,她做回父母的掌上 明珠,可一年不到,便人了火海。 在这个下午我第一次见到陈祎的爸爸妈妈。这一对面容浮白的中年夫妇,来女 儿丧生的楼下最后一次祭奠她。陈祎的爸爸反反复复叮咛,陈祎从此远去,一定要 记得爸爸妈妈,来世好在一起。又说,陈祎一定希望爸爸妈妈好好活下去,为了女 儿,父母也要好好活下去。可是又说,没有陈祎,爸爸妈妈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快乐 了。陈祎的爸爸一直在说,陈祎的妈妈一直耐心地往火堆里放纸钱。千叮咛万嘱咐, 只有一句话,“一路上当心哦,当心哦,当心哦。”像妈妈每天都忍不住会叮咛出 门的孩子那样。 一个面容白皙的年轻女孩抱着她的小狗,默默站在我身边。我看见她眼睛里充 满了晶莹的眼泪,泪水里的盐分激红了她几乎透明的眼睑。 人们这样送陈祎走向往生,但我看到的全是不舍。楼上哗啦啦地往下落着什么, 忍不住抬头望,乌黑的大楼好像要劈面倒下来似的。 这里一共三栋大楼,共用一块地基。失火那栋楼是商品房,叫胶州公寓。另外 两栋是静安区教育局造的教师公寓,一栋叫育华公寓,另一栋叫育秀公寓。冬至前 夕,这两栋大楼的居民,在接受三万元抚慰金后,陆续搬回家。 离开冰天冻地的街口,我去楼里探望我女儿从前的物理老师,她家也从安置点 搬回来了。 老师家客厅里有种大白菜肉汤的气味,熟悉的气味让我一下子就跌回到八年以 前,我孩子在这里补物理课的冬天。看来,老师家的菜谱没什么变化,老师家客厅 里的陈设也没有变化。甚至,在靠近厨房的餐桌上,也和从前一样摊了一桌子的试 卷纸,桌前也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学生,正在补物理。那女孩瞪着云遮雾障的眼睛, 一边听老师讲电容电阻什么的,一边软绵绵地点着头——像当年我孩子一样。老师 说,火灾以后,补课就停了,今天刚恢复。老师说,这眼睛一眨,一个多月就过去 了。 老师家窗台上,那株矮小的君子兰几乎没怎么长高。不过君子兰旁边,新摆了 一盆发财竹。那短小的竹子一层层往上堆,好像宝塔一般。那是他们家搬回来那天, 政府派发的礼物。 老师过来招呼我,她叫我用力闻,闻空气中那糊焦难闻的气味。窗外,黄色铁 脚手架也还在,虽然那上面原先凝固的厚厚一层淡黄色发泡剂已被铲除干净。这楼 里的人都在传说,这些沾得到处都是,也被喷了满墙的化学制品,不光是大火中的 助燃剂,又是大火中夺人性命的毒烟和大火后焦臭气味的主要根源。老师捂着鼻子 说,谁知道那里面除了劣质发泡剂,是不是还有隔壁楼里未清理干净的残骸散发出 来的,或者,还有家家户户冰箱里腐烂的食物散发出来的。 老师心里害怕。她家这层楼一共八户人家,老邻居一起搬回来,说是可以彼此 壮壮胆。说起失火那天,老师庆幸那天不是周末,楼里没来补课的学生,没吓着孩 子。“要不,真不知怎么跟人家的家长交代呢。”老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