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又站在多年前我常常站的地方,电梯间。走廊里有细小的音乐声,伴随着电 视剧里异常高亢的说话声,老人的咳嗽声,还有各种家居生活中寻常的声响,电话 铃声像一阵风般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说:“喂!” “叮”地一声,电梯门打开。里面有个保姆模样的年轻女人,提着大大小小好 几个装着菜的塑料袋,双手冻得红通通的。电梯关上门,往上升去。我突然想,不 知道这个小保姆是不是就是二十六楼的。二十六楼的老太太九十九岁,失火时受惊 吓而亡。当时,这楼里的人家都陆续逃出去了,老太太的女儿正在医院做心脏手术, 女婿也七十多岁了,一个人搬不动老太太,小保姆还没来得及回家。后来,小保姆 在医院里找到老太太。老太太很快去世,小保姆自责,不肯拿自己11月份的工资。 她说自己没照顾好老太太,就不能再要主人家这个月给的工资。 “叮”地一声,电梯门又开了。电梯里面的人正在谈论楼下的祭奠,“从前我 在院子里见过他,眼睛一眨,现在他老得认不出。” “女儿总归是爹爹的心头肉,没有办法的。谁家女儿出了这样的事,日子都是 过不下去的。小姑娘刚刚留学回来,一家人刚刚一起过日子。” “那个爸爸,语无伦次,已经崩溃了。” 电梯里面的人看看我,我也看看他们。大概他们已经见过我这样恍惚犹豫、徘 徊在电梯间里的人,他们只是点点头,对我说:“那么,我们先下去咯。” 电梯门合上了,箭头向下。 谁家孩子正在练习钢琴。这个城市里总有前赴后继数不清的琴童,在礼拜天下 午弹奏车尔尼的音节练习。听上去机械平稳,层层递进的音节,展现出一个好像乐 高玩具搭起来的空间,四四方方,平稳坚固,它是乏味的,但也有种有限却又令人 感动的安宁与秩序。 我想起在网上看到的一则极短篇: 美国,午夜时分,电话响了。 “喂?” “是妈妈呀。” “有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就是妈妈很想你。” “哎呀妈妈,告诉过你,时差!” “你已经睡下啦?快接着睡啊,接着睡,我挂了。” 过了五分钟,电话又响了。 “又是谁?” “妞妞,我是你舅舅,你妈妈住的胶州大楼着火啦。” 彻底惊醒过来,马上回拨电话过去:“妈妈,妈妈,赶快接电话。” “嘟嘟嘟嘟嘟……” 我听到某条幽暗的走廊里有个中年女人朗朗地说:“爸爸我回来啦。”是谁家 的女儿回家来看望父母,在这个劫后余生的楼道里听起来,这声音里饱含着幸福。 那一刻我非常想念自己的孩子,非常希望能抱一抱她的肩膀,捏一捏她的手,听她 叫一声“妈妈”。 白色围栏外站着稀疏的围观者。原先铺满菊花的街口,这个下午只有薄薄的一 排。那些菊花还是没有抬头与落款,还是端端正正靠在一起,花朵向上竖起,像手 指一样指着它们上方的大楼。 陈祎一家已经离去,围栏里的空地上没有人,只有警察们守着。人们都还遵守 着“头七”那天形成的约定,只有献花者和家属才进入那块空地,保持它的秩序。 这天虽然不再拥挤,大家也都遵守着约定。 那块空地好像舞台一样的不寻常。虽然没有人在,可我能感受到空气中激荡的 感情。默默等待中,那些花儿一束束被送来了,又一束束枯萎而去,这块空地上回 荡的感情,也渐渐从“你在我心里”的哀悼,成为“我也没忘记”的承诺。 有对年轻的情人从延平路口捧来了一束菊。人们默默看他们走近,在人群中能 听到照相机快门启动的咔嚓声,还有架照相机在连拍,它发出翻动书页般规则的快 门声。那对年轻人手挽手走近了,脸上很安静,既没有害怕,也没有害羞,他们并 不紧张,但有一种迎着睽睽众目而来的振作。他们相跟着走进空地里,将自己的菊 花靠在蓝色围栏下,抬起头来注视大楼。看上去,这是两个没有信仰的年轻人,他 们没在胸前画十字,也没合掌,但他们也没有因此显得手足失措。他们安静地松开 相挽的手,各自站好,端端正正地鞠躬,再转身退出。 又有一对年轻人从胶州路走过来,放下花,对大楼行注目礼,又无声地走开了。 离开空地后,男孩子将手掌轻轻覆在女孩子的背上,将她挽住。那是对打扮入时, 举止得体的年轻人,他们身上有种沉默的骄傲。 这些成长在全球化时代的年轻人大概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为什么人“做七”吧, 这原本是民间习俗,有点土里土气的,但他们并不为此而局促不安,他们只小心地 安顿好那束花,鞠躬,再从容离开。 这块空地冰凉冷硬,如上海各处隆冬时节的寻常街口一样。但是当年轻人走进 来的时候,那里就好像舞台上突然亮起灯光。他们让我感到清新,还有温文尔雅。 我已经好久不用“温文尔雅”这个词了,这是个速泡面的时代,越来越少能用上这 个形容词。 这个街口在四十九天里渐渐变得庄严而干净,就像一句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