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杨树五十岁时,树心朽了,那时杨树就不想活了。一棵树,心死了是什么滋 味,人哪能知道,树从最里面的年轮一圈一圈往外朽、坏死。朽掉的木渣被蚂蚁搬 出来,冬天风刮进树心里,透心寒。玩耍的孩子钻进树心,让空心越来越大。树一 开始心疼自己朽掉的树心,后来朽得没心了,不知道心疼了。树也不想死和活的事。 树活不好也没办法死,树不会走,不像人,不想活了走到河边跳进去,树在一百年 里见过多少跳河的人,树也记不清。跳河的多半是男人,女人不想活了也不敢跳河, 河里水急,人下去就找不见。女人寻短见的方式是跳井。大杨树旁边的院子就有一 口井,树走不过去,走过去也跳不进去,跳进去也淹不死。树也不能走到公路上让 车碰死。车疯跑过来碰过树,开车的人死了,树没死,碰掉一块皮。树也没法喝农 药把自己药死。这些年跳河跳井的人少了,上吊的人也少了,喝农药死的人多起来。 好多喝农药死的人最后都后悔了,因为农药的味道像饮料一样好喝,喝下去才知道 有多难受。树上也打过农药,药死的全是虫子。多半虫子是树喜欢的,离不开的, 都药死了。树闭住眼睛,半死不活地又过了几十年,有些年长没长叶子,树都忘了。 早年树上有鸟窝,住着两只黑鸟,叫声失惊倒怪的,啊啊地叫,像很夸张的诗 人。树在鸟的啊啊声里长个子、生叶子,后来树停住生长了,只是活着,高处的树 梢死了,有的树枝死了,没死的树枝勉强长些叶子,不到秋天早早落光。鸟看树不 行了,也早早搬家。鸟知道树一死,人就会砍倒树。 树上蚂蚁比以前多了,蚂蚁排着队,爬到树梢,翻过去,又从另一边回来。蚂 蚁在树干上练习队形。蚂蚁不需要找食吃,树就是蚂蚁的食物。蚂蚁把朽了的树心 吃了,耐心等着树干朽掉。蚂蚁从朽死的树根钻到地下,又从朽空的树干钻到半空 中。 鸟落在树上吃蚂蚁。蚂蚁不害怕,鸟站在蚂蚁的长队旁,捡肥大的蚂蚁吃,一 口叨一个,有时一口两个三个。蚂蚁管都不管,队形不乱,一个被叨走,下一个马 上补上,蚂蚁知道鸟吃不光自己,蚂蚁的队伍长着呢,从树根到树梢,又从树梢连 到树根,川流不息。 大杨树有三条主根,朝南的一条先死了,朝北的一条跟着死了,剩下朝西的一 条根。那时候树干的多一半已经枯死,剩余的勉强活了两年也死了。朝西的树根不 知道外面的树干死了。树干也不知道自己死了,还像以前一样站着,它浑身都是开 裂的耳朵,却没有一只眼睛。它看不见。 有几个夏天,它听到头顶周围的树叶声,以为是自己的叶子在响。它要有一只 眼睛,朝上看一下,也知道自己死了。可是,它没有眼睛,所有开裂的口子都变成 耳朵。它是一棵闭住眼睛倾听的树。一百年来村里的所有声音它都听见了,却没有 听到自己的死亡。树的死亡没有声音。人死了有声音,亲人在哭,人死前自己也哭。 树下的杨树买卖提临死前就经常在夜里哭,哭声只有大白杨树听见。哭是这个人最 后能做的一点事情,他在放开哭,眼泪敞开流,泪哭干,嗓子哭哑的时候,气断了, 眼睛知道气断了,惊愕地瞪了一下,闭上了。树听到那个人闭眼睛的声音,房顶塌 下来一样。 树的耳朵里村子的声音一点没少,它一直以为自己还活着。直到斧头砍在身上, 它的根和枝干都发出空洞的回声,树才知道自己死了,啥时候死的它不知道。树埋 怨自己浑身的耳朵,一棵树长这么多耳朵有啥用,连自己的死亡都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