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杜走在水边,确切地说是走在凉水塔边,但李杜习惯说“我走在水边”,其 他人也都习惯说走在水塔边是走在水边。这么说看似为了简单,其实事情并没有这 么简单,走在水边是一句富有诗意的语言,是很容易引起一些浪漫联想的,《水边 的阿狄丽娜》是一首优美的充满潮湿气息的曲子,很多人都喜欢听,走在水边的李 杜也充满了潮湿的气息,潮湿的气息中总会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推动着李杜把一些 遥不可及的事情拉近到咫尺。 比如一个女人,一个对李杜来说根本不可能发生故事的女人,走在水边的李杜 便有办法让这个女人极其自然地在自己的想像中走一遭,发生一些他向往的故事。 还比如一些好事情,一些看似根本不可能降临到李杜头上的好事情,走在水边的李 杜还是有办法让这些好事情与自己关联起来,让自己在这些好事情中美美地陶醉一 把。 离开水边,走进叫值班室的两间平房里,那股潮湿的气息便会迅速消散,平和 温馨的心态也会倏忽发生变化,变得渐渐焦躁起来。李杜是水塔班的值班员,是十 几个值班员中的一个,四班三倒,睡觉的时间总是不宽裕,他原本白净清秀的面皮 上便挂了一层混混沌沌的灰色。水塔班里只有班长刘连山是不倒班的,作息时间有 规律,脸上的颜色便不难看,五十出头的刘连山的精气神便总是显得比四十出头的 李杜要好,当然,也会比其他的十几个值班员要好。刘连山训斥属下的时候总会拿 精气神来说事,他说瞧你们那半死不活的样儿,哪还有现代企业员工的精神面貌, 啥时候你们都像我这样精神了,我就不担心咱班会出事故了。 当官的都喜欢训斥属下,这是当官的一种荣光,虽然没有人把班组长当官看, 但相对其他的工人,班组长就是个官,由不得刘连山自己不把自己当官看。刘连山 也喜欢训斥属下,训人的时候他瞪着一双不大的眼睛口若悬河,唾沫星子能淹死对 方。在水塔班,他唯独不训斥李杜,这倒不是李杜的工作做得太完美,无懈可击, 而是李杜是属刺猬的那种人,训斥李杜风险太高,弄不好受伤的很可能是自己。 李杜的头上长角身上长刺是人所共知的,别说刘连山,就是分厂厂长王明凡对 李杜采取的态度都是谨慎的。使李杜扬名的经典事件发生在水塔班草创时期,在那 之前这家火力发电厂是没有水塔班的,看管凉水塔的工作由其他班组代劳。创建水 塔班,当然是想把水塔看管得更好,但别的班组捎带脚就能管好的水塔,独立成班 组后的分量就很难让人看得太重,定奖金基数的时候也就一下子被定为三类班组, 和管吃喝拉撒的后勤班组成了一个级别。消息传到水塔班,大家都觉得不公平,又 都觉得没有办法改变。关键时刻,李杜出场了。 李杜要带大家去找领导们理论,起初响应者寥寥,李杜便耐心地做大家的思想 工作。他说我们去找领导绝不是单单为了眼下少了这点奖金,现在三类班组比二类 班组少拿五十元奖金,看似不多,谁家少了五十元钱也穷不到哪去,但一年以后五 年以后十年以后呢?就凭咱们国家发展的速度,就凭咱们企业的经济效益和美好前 景,一年以后的奖金基数翻一番是可以想像的,五年以后翻三番五番也是可以想像 的,十年以后翻个十番二十番也是可以想像的。十年以后我们的奖金很有可能要比 二类班组少上一两千元,所以为了班组的未来,也为了咱们每个人的未来,去找一 找领导是值得的。大家随着李杜这么一想,就都坐不住了,除了班长刘连山,大家 都随着李杜向办公楼的方向走。 先找的是当时的分厂厂长邱智慧,那是一个以精明强干著称的青年干部,大家 评价他的时候都说他有头脑,不愧名字叫智慧。邱智慧也自视很高,少年得志嘛, 能让他瞧得起的人实在少之又少。面对呼啦啦涌进办公室来的一群工人,他的脸上 瞬间掠过了一丝惊慌,但转瞬之间就平静如初了,他屁股没离座,眉毛微微上挑, 问,你们要干什么?众人都看李杜,邱智慧也就随着大家盯住了李杜,李杜没有避 让,挺着胸脯说,邱厂长,我们是来跟你汇报思想的,把水塔班定为三类班组,欠 妥了。邱智慧皱起眉头,说,有意见可以通过你们班长来反映,这么多人来,影响 不好。李杜说,我们可不是无理取闹,如果邱厂长你能把道理讲通了,我们保准乖 乖回去好好工作。邱智慧说,你们的劳动强度和技术含量都没法和其他班组相比, 归为三类是很正常的。李杜说,邱厂长的意思是说水塔班不重要了?邱智慧说,我 没说不重要,但工种之间总是会有差别的,你们都想想,你们是怎么被分到水塔班 的,如果水塔班真的比别的班组还重要,去水塔班的能是你们这些人吗? 大家的脸色都开始发紫,又都一时无话。邱智慧的这句话虽然恶毒,但的确是 捅到了大家的痛处,水塔班的人员构成比较复杂,他们来自于五花八门的班组,却 几乎个个都是所在班组不喜欢的角色,有的是因为技术水平低不能胜任原岗位的, 有的是体弱多病干不动重体力活的,有的是调皮捣蛋屡次违规的,有的是聪明过度 功高盖主的……见众人沉默,邱智慧便乘胜追击,得意地说,有自知之明就是明智 的人,都回去吧!唯独脸色没有紫的李杜笑了,说,我听明白了,邱厂长是瞧不起 我们这些人,这样吧,我想和邱厂长打个赌,邱厂长你代表其他班组的成员,我代 表水塔班,我们俩来比一比技术水平,如果你赢了,我们撤,服从领导安排,如果 我赢了,就证明我们水塔班的人不比别人差,你就把我们归类为一类或二类班组, 谁不知邱厂长是技术大拿,由你来代表其他班组他们不亏,是不是呀?邱智慧愣了 一下,赶紧摇头,说,我可没工夫跟你比。李杜说,你不比就是认输,你不比我找 能跟我比的人去。 李杜率领众人又去了总厂,他们堵住的是当时总厂主管生产的副厂长老金,李 杜如法炮制,老金居然应了战。邱智慧不应战是邱智慧的聪明,老金应战自有老金 的想法,他想你一个普通工人敢跟我这个副厂长比技术,这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 这是你自愿碰的,粉身碎骨你自认倒霉吧!二人当着水塔班众人的面你来我往就比 了起来,他们的比试很快惊动了整个楼层,二人在屋子里比,走廊里都挤满了围观 的人。 老金起初提的问题都很简单,见李杜回答得很流利,他就觉得是轻敌了,脸上 就挂了汗珠。轮到李杜提问他,也是一些简单的问题,他却一个也没答上来。李杜 的问题虽然简单却很刁钻,某某机器零件的产地、规格,某某阀门在某种运行状态 下应开启或关闭等等。老金平时研究的都是大技术,这犄角旮旯的小技术正是被他 忽略的部分,但回答不出来就是丢丑,他脸上的汗珠也就越来越多。他一边擦汗一 边说,我答不出来,你就能答得出来?李杜说,你听好了……李杜娓娓道来,老金 找来资料一对照,居然是一个不差。 事件就这样平息了,老金也算说话算数,硬是把水塔班调整为二类班组。李杜 的名声也因此在厂里大噪起来。 李杜能到水塔班来是属于功高盖主那一类人,以前他所在的班组控制不了他, 赶上水塔班要人,班长便把他推荐过来。李杜是个对工厂里的技术悟性极高的人, 尽管他没有读过太多的书,又不是工程技术人员,但他对厂里的每一个生产环节, 每一台机器或者部件的性能都熟悉得如左手摸右手,随便什么人随便问一个技术问 题都难不倒他,他总会像回答早晨吃了什么饭一样回答得不假思索,令问者既佩服 又疑惑。 李杜默默走在水边,在水边走其实就是他的工作,叫巡检。这家厂一共有六座 凉水塔,一二三号塔离值班室不远,四五六号塔却离得不近,足有五华里。每个班 要巡检两次,脚程加起来就是二十华里。水塔都处在厂区最偏僻的地方,尤其四五 六号塔所处的位置其实就是荒郊野外,一墙之隔就是一望无际的高粱地,墙这边则 是厂区的边缘地带,连路也是未经修铺的野路,杂草丛生,充满了鸟儿和一些昆虫 的呜叫。白班的时候在这条路上走都显荒僻,到了没有路灯的夜晚,草丛中常有塞 声响掠过,就更使这条路显得凶险而恐怖了。 这条路的中间有一个院落,是厂里的污水处理站,这里每个班只有一个女工值 守,因为偏僻,值班的女工都格外谨慎,没有特殊事情便不会出门走动。当然,再 不想走动,每个班还是会不得不出来一次两次的,值班室内没有厕所,如厕只能去 院子外路边的一个公厕。污水站的女工们曾多次申请要求在值班室跟前建一厕所, 因为人少言微,又实在不是什么重要部门,领导们听过了也答应了,待离开这里后 还是不了了之了。 一件令污水站的女工们魂飞魄散的事情就发生在一个女工如厕的时候,当然是 在夜班发生的,值班的女工内急,是大急不是小急,小急完全可以在屋内解决,大 急就不好办了,就只能去厕所。女工忍耐了一阵终于忍耐不住,只好壮着胆子拿着 一只手电筒出了屋,出了院子,踩着杂草奔那个厕所。起初她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 常,蹲下去,轻松了,有声音才一点一点地冒出来,那是一种有点怪异的歌声,声 音飘飘悠悠,似有似无,她紧张得屏气凝神,仔细听,终于确认是一个女人在唱歌。 这荒野之地居然会有女人在半夜唱歌?她提起裤子就跑,可怕的是那歌声居然尾随 而来,且越来越清晰,更可怕的是那歌声陡然变声,由女生变成了粗哑的男声。女 工不知自己是怎么样跑进值班室的,她拿起电话赶紧向距离这里最近的水塔班求救, 这天正好是李杜值班,李杜拎了根棒子便赶了过来。 李杜火速赶到了污水站,果然也听到了那个怪异的歌声,歌声居然是从污水泵 房里发出来的,泵房与女工呆着的值班室也就十米的距离,那歌声时男时女,飘忽 不定,令李杜也有点发毛。但他还是壮起胆子,抬脚踹开了泵房的木门,用手电一 照,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正冲着他傻笑。李杜恍然。他认识这个家伙,他是厂里一个 有精神病史的职工,不发病时与常人无异,发病时便会喜怒无常。他的嗓子不错, 尤擅反串学女人唱歌,只是没想到他会半夜三更跑进泵房里来唱歌。 事情弄清楚了,但污水站的女工们却被吓得不轻,值夜班时再也不敢轻易出门 上厕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