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杜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出了,但出事的不是单美,而是一个进厂运垃圾的农民 工。 这个农民工叫杜国民,三十出头的年龄,就住在附近的村子里。杜国民承包了 厂里运送垃圾的活还不到一个星期,这一天他装了一马车垃圾从厂房那边往外走, 走着走着就看见了这条废弃的岔道,他以为这条岔道一定是通向厂外的捷径,就鞭 子一甩赶着马儿奔了过去。这条杂草丛生的弃路刚刚容得下一辆马车通过,由于路 面疙疙瘩瘩,车身便颠簸得很厉害,当马蹄子刚刚踏上那条水沟的盖板,盖板便发 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紧接着咔吧一声响,好几张盖板便发生爆裂,一下子塌陷 下去,杜国民和那匹马便一起栽进了水沟……事情是被李杜第一个发现的,这天上 白天的水塔值班员正好是李杜,因为怕单美出危险,他去四五六号水塔巡检的时候 便会有意拐进岔路看看。这一天迸了岔路他就发现了这起事故,马车卡在水沟沿儿 上,已经栽进水沟的马儿就卡在水沟当中,已经被淹死了,赶车人却不见踪迹。李 杜赶紧掏出手机向上汇报,闻讯赶来的人们顺着水沟的流向找下去,终于在一号水 塔的出水口滤网上找到了杜国民的尸体。 杜国民虽然不是厂里的职工,但毕竟是在厂里出的事,怎么说也是人身事故。 出了人身事故是不得了的事,厂子一下子陷入了混乱状态,人们议论纷纷,说什么 的都有。李杜也变得空前忙碌,因为他是第一个目击证人,有关部门便频频找他了 解情况,厂里厂外的熟人也都找他打探消息,以满足好奇心。 单美的电话也打进了水塔班的值班室,点名道姓地找李杜。单美用很甜的声音 说,李师傅有空的话到污水站来坐一坐吧。李杜的心跳立马加快了,他用平时不常 用的轻柔声音对着话筒说,好啊,我马上就去。刚撂下电话,刘连山就把他叫出值 班室,拉他到没人的地方,用低低的声音说,我有重要事要跟你谈一谈,就是这起 事故的事……李杜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事故的事我已经说得够多了,我要去 巡检了。李杜急着去见单美,他想甩开一直拉着他胳膊的刘连山的那只手,但没有 成功,反而被刘连山拉坐到一只废弃的大阀门上。 刘连山说,不是我要找你谈话,是王厂长让我找你谈话,李杜没好气地说,别 拿王明凡压人,要真拿他压人,我还真不跟你谈了。刘连山连忙说,没压你,真没 压你,你无论如何得听我把话说完,咱都是厂子的人,都有主人翁的意识吧,只要 是对厂子不利的事谁都不愿做是吧?李杜说,我可没做对不起厂子的事。刘连山说, 你是没做,给你多少钱你也不能做对不起厂子的事呀,换句话说,厂子要是摊上了 难事,你也不能坐视不管,是不是?李杜说,别绕弯子,有屁就放。刘连山说,好, 我就喜欢你的痛快劲儿,我直说,如果这个民工的死被定为人身事故,咱厂的安全 生产纪录就会被打破,咱厂就要受到一定的处罚,咱企业的法人邱总也会受到牵连, 他的年薪以及年度奖金都会受到影响的,邱总少拿了钱,那王厂长等中层能不少拿? 中层少了,咱这些工人还能不少吗……李杜打断了刘连山的话,说,这又不是我说 了算,跟我说这个有用吗?刘连山说,实话跟你讲,还真就有用,你是事情的第一 见证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李杜说,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刘连山说,为了挽回不 利局面,咱厂的领导们决定把事情的性质变一变,如果说这个农民工不是失足掉进 水沟,而是发现了水沟里有国家财产即将受到损失,他挺身而出跳下沟里去捞,他 的死就是为救国家财产而牺牲了,他成了英雄人物,这起事故也就不是事故了。李 杜跳将起来,冲着刘连山吼道,太过分了吧,有什么财产值得他不顾生命危险往沟 里跳呀?刘连山说,你别较真,你只需当个证人就行了。李杜起身就走,边走边说, 叫我拿人家的生命开玩笑,你休想! 李杜气呼呼往通往四五六号水塔的路上走,确切地说是往污水站单美那里走。 可还没走出一百米,他的手机就焦躁地唱起了歌。接通一听,是王明凡打来的,王 明凡说,李杜,不,李师傅,你到分厂来一趟。李杜说,如果是让我弄虚作假,我 就不去了。王明凡说,你必须来一趟。李杜说,是命令吗?王明凡说,就算是吧。 李杜说,是命令我也不会去,叫我做假证,不管是谁,我都不会答应。王明凡火了, 提高声音说,李杜,如果你不配合,厂子也不会要你这样的不爱厂的职工了。李杜 也火了,说,谁都不是吓大的,要是厂子真不要我了,我非给你们曝光不可! 揣起手机,李杜继续往前走,快走到污水站门口了,手机又不屈不挠地唱起了 歌。这次打来电话的居然是邱智慧,老总给一个普通工人打电话,这事严重了。李 杜说,邱总,我虽然是个普通工人,但做事也是有原则的,如果还是叫我做违背良 心的事,那对不起,我不能答应。邱智慧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是那种人吗? 我找你是想谈一谈工作。李杜脱口道,和我谈工作?邱智慧说,对,和你谈工作, 你马上过来一下。 李杜站在原地愣了好一阵,他朝着污水站望了望,然后转身往回走。一个老总 和一个工人有什么工作可谈呢? 李杜走进办公楼,走上了总经理所在的三层。他刚从楼梯上露头,就看见总办 的一个秘书已经候在那里,正用一种亲切而又怪异的表情迎接着他。李师傅,请跟 我来。秘书边说边在前边引路。李杜还是第一次进总经理的办公室,以前带着水塔 班众人找领导理论,也不过进的是副总的办公室。邱智慧笑脸相迎,在李杜看来, 邱智慧的表情也是亲切中带着怪异,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邱智慧说,坐下谈。秘书知趣地退去,房间里只剩下李杜和邱智慧二人。李杜 落座,邱智慧率先说,找你来是想谈谈工作,谁不知道你是技术上的奇才,如果叫 你当一辈子水塔值班员,那真是埋没人才呀!我有个重用你的想法,准备叫你从班 长做起,一步一个脚印地向上发展。李杜说,可别叫我当班长,抢了人家刘连山的 饭碗我于心不忍。邱智慧笑道,刘连山另有重用,是提拔,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咱 接着说,如果你把班长做好了,以后就提你当分厂厂长,这样一路进步,以后和我 一样当个老总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个老总能跟一个下属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容易了,按常理李杜应该感激涕 零,立即表决心,但李杜却依然觉得别扭,依然用刚才的口气说,技术上我的确没 服过谁,但当官我不行,我谁都服。 邱智慧笑了笑,岔开话题说,你知道吧,咱厂现在的形势是相当严峻,当年的 大电厂已经不复存在,咱们的机组已经老化到被淘汰的边缘,如果不再有新的机组 上马,那咱厂的寿命就没几年了。邱智慧说到这叹了口气,房间里的空气有些沉重, 李杜的心情就也跟着沉重起来,随着邱智慧的叹息声他也很沉重地叹了口气。 邱智慧接着说,我正在努力与有关部门沟通,希望能为咱厂争取到再次发展的 机会,如果咱厂能上马新的机组,那就是枯木逢春,起死回生了。李杜也由衷地说, 是呀,要真是那样,就太好了。邱智慧说,我是在为全厂职工争取机会,真的不是 为我个人,我毕竟是个老总,咱厂就是被拆除了,我照样能到其他单位谋个一官半 职,可工人们就不行了,没了这个厂,就得失业,所以我们必须努力。李杜忍不住 接了一句,是呀,必须努力。邱智慧说,努力是要靠实力作依托的,我再努力,可 厂子不争气也是白搭,如果咱厂出了人身事故,二级领导对咱厂的印象就会变坏, 就会觉得咱厂没有再发展的必要了。李杜听到这听出了味道,他皱起眉头,迅速切 断了已经随过去的情感流向,说,邱总,不管怎么说,弄虚作假的事我绝不会干。 说罢也不等邱智慧再说什么,起身推门就走。 再回到水边的时候,手机又响了,是王明凡,他气急败坏地说,李杜你给我听 着,没有你这臭鸡蛋,照样做槽子糕,不过你可得小心点,工作中如果出了差错, 下岗回家我可挡不住你。李杜说,随便。啪的一声把手机关了。 李杜在水边走,一种类似于恐惧的忧虑还是像水塔顶上的白气不紧不慢地升腾 起来,他知道自己一意孤行的后果,虽然他是个有骨气的人,他不该怕什么,但郭 红艳怕,如果他没了收入,郭红艳一个人的收入能养活一家人吗?这样想下去,心 头那白气一样的东西竟然令他忘掉了去见单美的事。 下班回到家,郭红艳已经做好了饭菜坐在桌边等着他。医院里的工作也忙,一 般的时候郭红艳总是会比李杜到家还晚,今天的情形令李杜有些意外,胡乱地脱掉 外衣,胡乱地洗了一把手,就赶紧坐到了餐桌旁。 饭菜比往常要丰盛一些,郭红艳甚至还给李杜倒了一杯二锅头。李杜说,你知 道我没有酒量,还给我喝二锅头?郭红艳说,少喝一点没事。李杜说,今天是太阳 从西边出来了吧?郭红艳说,喝,先喝了酒再说。李杜喝了酒吃了菜,郭红艳这才 开口,说,刘连山找我谈话了。李杜放下酒杯,沉了脸。郭红艳说,你的犟脾气应 该改一改了,跟厂里对着干会有好果子吃吗?我告诉你,你要是丢了工作,我可不 养活你。李杜说,我有胳膊有腿的,我用得着你养活?丢了工作我就是捡破烂也能 养活自己。郭红艳说,你凡事都喜欢往好处想,你怎么就不把这件事往好处想呢? 你想一想,如果你作证把这件事弄成了,你就成了消灭人身事故的功臣,那厂里能 亏待你吗?如果你被提拔当了班长,好好干说不准就能升分厂厂长,分厂厂长再干 好了,以后说不准还能当上老总呢!你想啊,你要是当上老总了,我就是老总夫人, 我要让那么平时瞧不起我的人好好看看,最有眼力的是我而不是她们。李杜看着一 脸憧憬的郭红艳,觉得她像足了以往的他,心里就涌起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郭红艳说,李杜,听我的,你就答应他们吧。李杜沉默。郭红艳又说,要不, 今天我陪你做一把……李杜突然大吼了一声,把郭红艳吓得跳了起来。李杜说,你 是妓女呀,怎么还用这事做交易?郭红艳说,我不是想让你高兴嘛?李杜说,高兴 我也不会作伪证。这回是郭红艳大吼了一声,她说,好你个李杜,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一夜李杜失眠了。 第二天李杜是夜班,接班的时候上白班的几个值班员正在议论着那个死去的民 工,他们说死者家属已经闹到厂里,要求高额赔偿,而且死者的老婆还要求人厂当 工人。有人笑道,现在咱厂还要减员呢,她想人厂,做梦吧!李杜说,人家男人是 死在咱厂的,人家要求进厂当工人也不算过分,你们都有点同情心好不好?几个人 看看李杜,都哑火了。 交过班后那些人都走了,刘连山临走时有意磨蹭了一会儿,待屋子里只剩下他 和李杜两个人时,他凑近李杜,用一张真诚的脸说,想通了吗?李杜说,没想通, 你就死心吧,我永远都不会想通的。刘连山讨个没趣,脸上收了真诚,悻悻地哼一 声便走了。 李杜走向水边,围着一二三号水塔走了一圈,便急急奔了通向四五六号水塔的 野路。他当然不是急着去巡检,而是急着去见单美,上一个班负约了,这个班怎么 说也该去见人家一面。 李杜很快就到了污水站,见了单美,先为昨天的负约道了歉。单美说,还是领 导重要,老总找你你当然应该先去。李杜赶紧解释,我不是那种把领导看得比别人 重的人,我不是势利小人。单美笑道,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杜说,那是 什么意思?单美说,算了,咱谁也别解释了,有些事情是越解释越糟,还是说说你 的状况吧?李杜叹口气,把事情简单地讲了一遍,讲到郭红艳对他的态度时,他的 眼前有些发虚,他陡然升起了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如果自己的老婆不是郭红艳而 是单美,那情形又将如何? 单美说,我要是你老婆,我就会支持你。李杜说,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正直的 姑娘。说过这话后李杜竟然有了一种莫名的羞涩感,此时单美正盯着他,他也盯住 了单美。他觉得单美的眼神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傍晚显得极为高级与幽深。李 杜起身说,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