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窗外天色清明,阳光直截了当地泼洒下来,一如婴儿勤勉的哭嚎,饱满、充分、 尽职尽责。室内乌烟瘴气,仿若一洞废砖窑里,苟延着几缕力不从心的清仓式咳嗽 :破败、衰竭、气息奄奄。这里不是废砖窑,是一间冷气怡人的小会议室,还装潢 一新,器物讲究。这里的人虽然抽烟挺凶——包括那个坐在头儿右手边的,会议室 里唯一的女人——但没人咳嗽,即使有人偶尔咳了,也声音脆亮共鸣通透,相当于 晨起的歌剧演员打理嗓子。他不抽烟看他们抽,如同目睹强人欺凌妇孺的孱弱少年, 想大声喝止又不敢靠前。他把对二手烟的反感揣在心里,不让脸上表现出什么。他 不好意思有所表现,更不敢。他只能不时地扭一下脑袋,迅速地、偷偷摸摸地、假 装若无其事地让视线越过窗台上的烟灰缸、方便饭盒、只装着泥土与植物残茎的花 盆、空的或半空的矿泉水瓶、以及一大摞旧报纸,从十八层楼这样一个高度的室内 望一望窗外,以求窗外的清澈帮他把室内的污浊过滤干净。没用。 除了他,因情绪紧张而显得僵硬,他们都松弛,这从他们懒散的坐姿上看得出 来。他们围绕一个固定的主题,乱糟糟地议论讨论,闹哄哄地辩论争论,像群殴什 么或抢夺什么,交流各自掌握的线索,商量下一步的行动方案,分享一些对他来说 一点也不可笑的插科打诨——他们对之则心领神会,还有办法在取笑逗乐之外,让 这些科与诨再发挥些参照对比的借鉴作用。可他还是心存疑虑:这样下去,必然会 混淆和模糊辨别的依据,让那些本应在反复修剪中眉目清楚的主题骨干,受到曲解 甚至遮蔽。如果有他发言的机会,他很想问,如此过多过滥地节外生枝,还能从一 片林海之中正确地指认一棵树吗?能。很快,他的疑虑被证明为多余。他们看似脚 下盲目,其实眼里都瞄着路标,不论对正常的行进轨道偏离多远,只要听到头儿的 召唤,就能成为据有多个合适支点的灵巧跳棋,连续腾跃着抵达终点。终点的标志 是分工派活儿。分工派活儿由一个人负责,头儿负责,其他人只须闭上此前议论讨 论加辩论争论的嘴,效法等待母燕饲食的幼燕,乖巧地、温驯地、眼巴巴地盯着头 儿那张被黑色胡须包裹起来又反过来包裹黄色牙齿的翕动的嘴,就可以了。闭拢的 嘴与翕动的嘴并没对接,但有默契。随着一些似是而非的省略式语句的半吞半吐, 再辅以心照不宣的点头摇头及眼神交换,活儿就派光了,工就分完了。一切都快得 不可思议,他们不像处理公务,倒像心不在焉地谋划协商这个周末的麻将牌局,该 设在哪一个大家都熟悉的地方,他家还是他家。他有些失望。他们这种工作态度, 称为轻慢大概不敬,但说成简明果决或干脆利落,肯定也牵强。没有拍肩膀,没有 擂胸脯,没有军令状,没有刚毅的目光庄严的誓词神圣的泪水坚定的一握,想像中 能让人活跃腺体的任何东西都不存在。他忙调整心态,弱化失望强化理解。仪式化 的虚假造作的确已是生活的常态,可本真性的朴素实在,偶尔回光返照也不算反常。 所以,在现实场景里,再煽情的责任托付与使命落实,也不可能全盘抄袭影视片与 新闻稿。但是尽管这样,在有些方面,尤其在更事关原则的那些方面,他接受起来 仍然困难。那种本真性对仪式化的矫枉,那种朴素实在对虚假造作的逆反,表现得 还是太极端了——含含糊糊,随随便便,有一搭没一搭,左也行右也可,连起码的 公事都免予例行。一时之间他神思恍惚,仿佛在平坦的广场悠然散步时,忽然掉进 幽深大坑,而那坑的存在毫无道理。几许费解与惊讶掩埋了他,他急忙把头扭向窗 外,用丽日白云修改表情。他没权利费解与惊讶。 接完活儿领过工,他们噼里啪啦地起身离座往门口走,像宽阔河道里的一群肥 鱼,随波逐流地游向一个狭窄的隘口,并不管隘口外是否有渔网埋伏。还呆坐在黑 色软皮扶手椅里的人就剩他了,仿佛他不是游鱼是块石头,还个头质量都足够大, 水流多急都卷不走。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不是石头他也是鱼,还是赢弱小鱼, 对缓波细浪都没能力抵御,与别人比,更有理由随波逐流。但起身后,他犹豫一下 并没游动,虽然改变了石头的形状,却没改变石头的品质。他没真的随波逐流。从 表面看,他没随波逐流,好像是因为坚定强悍,至少是因为固执强硬,可他心里明 白,他太想随波逐流了,只是不知如何随怎么逐,会议的结束等于宣布,他们的周 末牌局不带他玩,连伺候局的看客名额都不给他。意识到这点,他脸上的茫然开始 凝固,然后,新一轮的费解与惊讶结晶而成:这是侮辱人!这一回,他的费解与惊 讶比上一轮具体,其标志是,还派生出“侮辱人”这样一个书生气十足的端庄念头。 其实,他这念头若用嘴说,只是陈述句,并非感叹句,属于判断而不属于抗议。可 由于这念头依附的是表情而非声音,就制造了混乱,不仅没恰当地表白他的心迹, 还把本应缀在后边的温和的句号,用凛冽的感叹号涂抹掉了。他阵脚大乱,都忘了 向窗外扭脸修饰表情。他哪有胆量抗议侮辱呢?侮辱只能带来难堪,难堪只会影响 面子,而此时面子对他来说,有是累赘没有倒更好。他很快就想清楚了,眼下对他 构成刺激的,并非侮辱而是孤独,是突然间那种没着没落的孤独之感席卷而来吓呆 了他。只是,他理应呆成一只恐惧的木鸡,却呆成了一块倔强的石头。也就是说, 他表面上的坚定强悍或固执强硬,完全是观察者的错觉赋予他的——如果恰好有观 察者在观察他。 我——头儿……他冲着门口的人群张开了嘴。确切地说,是他模仿着其他人的 称呼法,冲着正好也走到门口的头儿张开了嘴。模仿他人,是他把随波逐流的渴望 转化为行动的开始步骤。 他声音里没夹牢骚,只含乞求,但急切之中喉头的颤抖,以及因面部肌肉紧张 而导致的口吃,没正常传达他的情感,倒像表明他欲挑衅。更有甚者,他的表达与 他形体所错误地暗示出的那种坚定强悍或固执强硬的表面信息,还构成了呼应关系, 使他的哀鸣有了叫嚣意味。他不光无力准确地使用肢体语言,连有效地操控发声系 统也做不到了。形式进一步背叛了内容。他闭住嘴,不敢做出很可能歧义更大的拙 笨解释,只能蔫巴巴地、汗津津地站在窗口的骄阳之下,接受众人驻足回头的挑剔 观察。 他没有下文的一声哀鸣,仿佛只为把众人拉进云里雾里。众人云里雾里地看向 他时,需逆着日光。逆光有魔力,长于制造歪曲的幻象,结果,他那窘迫的、可怜 兮兮的、没有半点自信可言的晦暗嘴脸,在逆光中却被打磨得见棱见角,使他虚弱 的无意识沉默,变成了刚毅的有意识缄默。对众人来说,他身上那个真实的他仍不 存在。他很想哭。好在,沉默或缄默都有助于清醒。他深吸口气,止住了哭意向清 醒过渡,然后利用静默时段,整理思绪镇定情绪。整理与镇定产生了效果,他的脖 子和腰身都不再僵直。思想随着身体的松弛活跃起来,而思想一活跃,也许并非自 欺欺人的精神自慰就容易实现了,很可能,他们分工派活没考虑他,不过是个小小 的圈套,他们是想借此了解他性格检验他勇气,以便确认他究竟配不配与他们为伍。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出现比较突兀,有点反常,让他们一时判断不好,他被安 插进他们中间意味了什么,便不敢对他贸然摆布。刚才会议进行期间,头儿接个电 话,如果他没猜错,那电话是马叔叔打的。马叔叔是上边更大的头目。他感觉得到, 马叔叔来电没具体事,只为对这边的议论讨论和辩论争论,礼节性地关心一下。一 个大头目,能主动对小头目客客气气,这让他相信,马叔叔的电话是为他打的。因 为电话挂断之前,头儿在回答马叔叔最后一个问题时,曾愁眉苦脸地瞄他一眼:谢 谢老板,挺好挺好,满意满意。他不认为是自己的敏感放大了头儿的难言之隐。他 的心里不太舒服,不是为头儿不舒服,他同情头儿,他是为马叔叔而不舒服,而且 那不舒服感还越来越强,最终转化为隐隐的怨恨:一个在别人看来与他认识,甚至 交情深厚,但事实上与他完全陌生的大头目的存在,成了捆缚他的无形的绳索。 唔?有事儿吗?小……哦……头儿停在门口,回头看他。好像此前,他在他眼 里只是块石头,粗糙黝黑并且丑陋,但忽然之间,他得知他是天外来客,是神奇的 陨石,这才回头仔细看他。可头儿的口吻里,非常明显地在关切亲和中夹着防范猜 忌,或者相反。簇拥在他周围的他的属下,多半用表情模仿他口吻。 小叶,头儿,我叫叶放。树叶的叶解放的放。我觉得…… 很快,大家和头儿一样,知道了他——知道了叶放什么意思。头儿笑了,有点 讪讪的,部分人立刻又模仿头儿的笑容和笑声。叶放不解他们笑的意思。这之后, 除了头儿,别人都离开会议室了,包括那几个附和头儿的讪笑的人,也包括那个唯 一的女人。那女人是最后走出会议室的,出门前,她注视叶放的目光有点特别,既 含敌意,又带歉疚。叶放没敢多看她眼睛,也没空看,他得把注意力都交给头儿。 头儿没看他,看手上的黑笔记本,夸张地表现出为难的样子,好像给属下分工派活 不是安排工作,而是掂量有限的奖金配额。 你这种积极的工作态度,非常可贵,最后头儿说,可你看哈,地铁案吧……运 钞车案呢……你看这样好不,小,哦,叶,你去找小许,先跟她做身源调查,就是 那个氰化……头儿的为难,表现在吐字发音上就是调门不准,把四声的“化”说成 了一声的“花”,乍一听,叶放以为,他是让他随一个叫小许的人去对一个叫青花 的人做身源调查。 青花的照片一共两张,都是半开A4打印纸大小。叶放小心地把它们从公文包里 抽出来时,它们朝上的一面是空白的相纸背面——也不完全空白一片,在空白中心, 还分别有“A ”、“B ”两个潦草的手书字母作为标注,由粗黑的签字碳笔后写上 去。由于事先已知道“A ”、“B ”两片的内容是什么,对它们做去留选择时,叶 放就没参考相纸正面。他留下“B ”片,把“A ”片又插回公文包夹层。 公交车行驶得不疾不徐,像善于控制奔跑速度的识途老马,以恰当的摇摆节奏 和适中的颠簸幅度,酿制叶放蒙咙的幻觉。照片上的青花渐次清晰,仿佛正按一定 比例被放大开来,直至扩展为真人原样。她仍然躺在一片浓荫掩映的绿草地上,不 够舒服地让自己蜷曲成一种对平衡能力要求甚高的别扭的仰姿,像只顽皮的小猫在 晒太阳——不,小猫即使最顽皮时,半抬着的一条胳膊也不会那么僵硬,双腿也不 会绞扭得那么不合情理。她不像小猫,什么也不像,她只像自己。她身上还半穿着 柠檬黄色的丝质睡裙,像淡色的果汁浸泡着她,由于系于腰间的带子早已松动了可 能曾经系牢的扣结,她大部分身体基本袒露。她左乳上方纹了朵初绽的小花,她肚 脐下端纹了只微噘的小嘴,耻骨部位悉心修剪过的浓黑阴毛呈等腰三角形,其向上 的尖角几乎插迸了红唇之中。所有这一切在吸引人时,都充满暖昧的导向意味。她 身上出现的唯一变化,是始终闭拢的眼睛开始了眨动,一下,两下,让叶放在她的 眼波中飘飘摇摇。叶放有点心猿意马。当然,很快,叶放就看明白了,青花双眼的 下意识眨动,不为快活地示好或轻佻地调情,更不为职业性地勾引诱惑,应该说, 都不含交流沟通的普通动机。它之所以会忽闪出脉脉的情愫,只因闭得太久,一旦 睁开,那层娇嫩的视网膜必须陆续地、逐渐地、半推半就地接受光线所带来的刺激。 是客观因素而非主观因素,为它赋予了挑逗的性质。她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的明亮, 也注意到了叶放对她的注视:友好、怜惜、痴迷、爱恋。她羞涩地蹙起了眉头,回 瞪叶放,似乎在半是撒娇半是恼怒地请求叶放,别那么直勾勾地端详她了,即使那 目光里有友好怜惜,有痴迷爱恋。叶放尊重了她的意愿,闭上眼睛。不过叶放相信, 青花拒绝他目光的爱抚,并非因为身体的赤裸,而因为身体的呆板生硬。不光青花 这种美丽的女人,任何人,哪怕丑陋的人,也不愿把呆板生硬展示给别人。呆板生 硬比丑陋还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