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省政府站,叶放下车。森严的省政府门前冷冷清清,与周边的热热闹闹反差 强烈,好像行人的脚下都装有仪器,探得出越过哪条线等于进入雷区。除了上访者, 没人企图越过雷区。上访者也只能徒劳地企图。叶放好奇地观察雷区。他不看那几 个僵立的站岗军人,他们除了冷漠没别的内容,他看那几个星散开的、伫立或徘徊 的、好像无聊闲汉但能让冷漠闪烁出威严的年轻男子,判断他们是便衣警察还是便 衣军人。结果,好奇让他踩空了马路牙子而一打趔趄,距他较近的几个闲汉,立刻 投来威严的目光,让他感觉,那目光是引线,随时能引爆炸他的地雷。他忘了,此 时他就是便衣警察。他低头看路,逃窜般地绕向省政府的南墙外侧,运河北岸。运 河北岸不属于雷区,属于甬路、草坪、杨树、柳树、凉亭、假山、灌木丛和长木凳, 属于赏心以及悦目。叶放放慢脚步,重新调动起观察的兴趣,用目光与周围交流。 周围的一切不同往昔,也以冷漠疹人,明显拒绝与叶放沟通,仿佛本应赏心悦 目的它们,与省政府门前区域那些僵立或者活动着的他们没有区别。它们意欲回避 罪恶吗?想否认就在一天之前,它们刚刚目睹过死亡,并与谋杀者合谋藏匿过一缕 冤魂?叶放决计戳穿它们。他没理由害怕它们,它们不是人,没有能力引爆地雷。 叶放执著地寻寻觅觅,只多费了一点点气力,他就找到了那株柳树,还有那丛灌木 和那片草坪。草木葳蕤,树影婆娑,青花至少躺了五个小时的那个地方,不见些许 一个席地而卧者留下的痕迹。叶放有些沮丧。好在他刚刚走过的逶迤来路能提醒他, 回头检索自己的行走,不留痕迹实属正常。柳树下,灌木旁,草坪上,并非作案的 第一现场,现场勘察与法医鉴定得出的应该是正确判断:凶手用氰化物毒死青花后, 立刻借助某种运输工具,将青花载到运河桥北侧的人行道上,再背着或抱着或抬着 她,走甬路绕凉亭过假山,把她抛到一棵倾斜的老柳树下,由一丛灌木具体地对她 实施遮掩。前一天上午,八点四十,一对晚起的晨练者夫妇打完太极拳,回家时经 过这个地方。丈夫忽然泛起尿意,就边跳过灌木丛,边把裤子里用以解除尿意的东 西掏了出来。但转瞬间,他的尿意和他掏出的东西,又同时被吓了回去。即使躺他 面前的不是死人,仅仅是个裸体姑娘,他也不能不感到害怕。他是个六十岁的壮年 男子,刚从省政府一个实权颇大的处长位置上退休回家,虽然性能力不逊往昔,但 办事能力已大不如前,他不敢再轻易接纳女人——况且,此时他妻子就在身后。二 十分钟后,接到报案的头儿带着小许、老杜等人赶了过来,法医认为,青花死于五 小时前。九点前推五个小时,是四点,而眼下这季节,四点半一过天就亮了。可以 肯定,毒死青花后,凶手都未及抽一支炯,便火速赶到了抛尸现场,因为天一透亮, 省政府南侧运河北岸的花园绿地,会成为晨练者的狂欢天堂,到了那时,携一具尸 体由运河桥头往花园绿地的纵深地带走一分半钟,不被人注意是不可能的。可以想 见,谋杀的第一现场距此不远,而抛尸时间,必然是在四点半前。头儿和小许老杜 他们,已调过这一路段这一时段的监视探头,经反复研究,没能发现任何线索,所 有进入监视探头的机动车、人力车、自行车、行人,都不可疑。 抛尸现场作为谋杀者的同谋,不泄露与青花有关的任何信息,现在叶放把它抓 在手里,只等于抓着一块溶化的冰。叶放再度沮丧起来,也像昨天那个报案者一样, 突然地,体内泛起了一阵尿意。有人站到了他的身后。他收回尿意,咽口唾沫,用 平静的表情替代沮丧。 是蔡处长吧? 他这么问时并没回头,只是尽量把思索秀做得标准。他希望留给来人的印象是 老成持重。身后的来人脚步轻盈,无声无息,照理说,叶放用耳朵听不到他。来人 认可了自己的身份,果然就提出了这个问题,并请叶警官一定回答。 感觉。叶放自信地回答,然后潇洒地转身与蔡处长握手,并拉着蔡处长,坐到 几米外的长木凳上。 你从那姑娘躺着的地方,看到了我投到那里的影子。蔡处长比叶放自信,老到 的微笑从容而狡黠。 嘿嘿,你老——蔡处长的从容与狡黠,一下子就震住了叶放,他的气势迅即萎 缩——你老这感觉能力,像我的同行。叶放的声音近于讨好。这一上午,他唯一的 一次强势表演,于一瞬间就瓦解了。看来呀,麻烦你老又来趟这里还真有必要,你 老的敏锐、犀利,对我的调查太重要了。 受到恭维的蔡处长没假装谦虚。别客气,小叶同志,打击敌人维护稳定,这是 我作为一个党员的责任,能帮助你我很高兴,但是,蔡处长的声音忽然放低,像与 叶放做秘密交易。你的调查,是为公呢还是为私? 你,你这什么意思?人民警察当然一切为公。 哦,没什么,在配合你调查之前,我得知道,我服务的对象,究竟是组织还是 个人。蔡处长没因引逗得叶放发急而失去镇定,反倒对他能激得叶放发急而感到开 心。他故意放慢解释的语速,专心体会右手手掌在自己休闲短裤下白嫩大腿上的抚 摸式滑动。他的举止有些猥亵。因为我知道,他说,按你们的规矩,做这种走访调 查得两人一组,绝不允许单独行动…… 噢,你看蔡处长——叶放的气势,被蔡处长彻底压了下去,他拘谨地模仿着蔡 处长也放低声音,但不是蔡处长那种低沉有力,而是低声下气。怨我没解释清楚, 我吧,是新来队里的,我的搭档今天有事,我就先……想笨鸟先飞。不好意思蔡处 长,如果以后我们还麻烦你,咱俩今天见面的事儿,嘿嘿,还望你别提。 哈,一旦规定演变为教条,必然抑制人的创造能力。蔡处长信口感慨一句,没 对叶放做明确答复。叶放有些尴尬。蔡处长扭头,从侧面欣赏他的尴尬,直到他有 点承受不住,才放过他,才从他手里拿过青花的“A ”片,转而欣赏青花。青花笑 靥明媚,看不出尴尬,蔡处长对她的欣赏就很短暂。但无论欣赏叶放还是青花,蔡 处长的眼神都飘忽不定,好像他镇定的只是外表,而心思比叶放还纠结凌乱。你俩 ——真的不是兄妹或姐弟?好,好,我相信你。可我真觉得,你俩也不哪特别相像 ……他边说边把青花的“A ”片还给叶放,让视线移向青花曾躺过的地方。希望你 也能理解我,我是一个老同志了,一辈子只服务于党和国家,当然,还有人民,我 不想搅进个人的是非恩怨。 叶放松口气。你放心,虽然我这有点儿像个人行为,但为的也是党和国家,还 有人民,我与死者,没任何关系……是这样,蔡处长,我看了昨天你报案后,我的 同事做的笔录,我觉得对死者的情况,你知道的要比你说的更多…- 唔,你怎么看 出来的?蔡处长的态度,不是否定叶放的判断,而是对他的判断发生了兴趣。 感觉,真是感觉…… 蔡处长停止了对自己白嫩大腿的自慰式抚摸,改为轻轻拍打。嗯,你这小伙子 行,感觉的确灵敏,是个好警察的料。他顿一下,扭头看左边右边和后边,然后重 新放小音量。不瞒你说,我确实认为她是小赵。他抬起拍打大腿的那只右手去拍打 青花。这时青花在叶放手里,他拍打青花时,肥软的手掌触到了叶放,叶放如同被 电了一下,躲闪的动作有点唐突。哦,我也可能认得不准,毕竟我只见过她两面, 如果你们不再找我,我也不想胡乱猜测。但你这小伙子啊,叶警官,有能力注意到 我话中的那点儿蛛丝马迹,让我佩服。那我就作为一次私人性质的谈话,说说我的 猜测? 你说你说,我一定保密。叶放从公文包里掏出纸笔。但有些内容,我还是简单 记一下好吧?他征求蔡处长意见时,表情客观,像个诚实的中介人为陌生人与自己 的亲友牵线搭桥,但事实是,他的手在公文包里掏纸笔前,已做过一个并不诚实的 隐蔽动作,打开了事先准备好的录音笔开关。 其实,我不知道她姓不姓赵,我称她小赵,是因为老赵,她是老赵情人。老赵 是我同事,前些年给我当过副手,后来和我平级也当处长——是另一个没我这处实 权大的处的处长,可这一年,操,他比我强了,混上厅局级巡视员了。哦,我说这 个,你会认为挺无聊吗? 也许有这成分蔡处长,叶放斟酌着字句说,但我理解。 唔? 第一,不论你说什么,肯定都与我们的主题有关,那就不该孤立狭隘地去领会 你的意思;第二,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都可能受委屈被伤害,而无论一个人境 界多高,借个由子对那委屈和伤害抱怨几句,也没什么不正常的;第三,你现在离 开领导干部岗位了,面对的又是个与你的工作生活都没关系的陌生年轻人…… 啥也不说了,小叶兄弟!蔡处长使劲晃晃脑袋,仿佛是为强化或削弱声音的哽 咽。老赵是个伪君子。当初提他当处长,我没少美言,我们关系一直挺好。一年前, 那个厅局级巡视员名额腾出来时,上边打算在我俩中二选一,他主动说,那名额给 我,毕竟我大他五岁,能早退休,等我退了,那空缺自然还是他的。可他白天话音 未落,晚上就抢先去做手脚——妈的,也怨我,我要是早看穿他的阴谋诡计,也做 些工作,他未必是我的对手。唉,现在说啥也都晚啦。当时能决定我俩命运的人, 我就不说是谁了,就H 吧,你要熟悉我们大院里那些实权人物,猜得出他。蔡处长 叹口气,不无感伤地用目光剥离眼前的一片苍翠,仿佛想透过密枝浓叶叠搭的屏障, 看到树后那个曾属于他的,但现在只能作为他记忆中一个压迫点而存在的庞大院落。 他看不到它,至少看不清它,虽然,它最贴近他的那个边缘,距他不足二十步远。 H 是个优秀领导,能力强本事大,蔡处长很快又回过神来,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 好色。当然了,单单好色也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他好色的特点是不嫖,不搞没主 女人,只喜欢在某个男人知情的情况下,搞那男人的老婆或情人。这么搞女人难度 很大,最窝囊的男人也不愿明确地知道自己的女人被人搞了。哦,对H 这心理,你 太年轻可能不理解,但我理解,一个自身优秀又权力欲超强的人,通过搞有主女人, 能享受到一种既确认自我又打败他人的乐趣。他搞女人为了性欲,更为权欲。再说 那天,白天与老赵推心置腹后,我挺高兴,晚上就和几个兄弟去欢乐谷了——你知 道那儿?去那儿玩的,都有档次。洗完澡按摩完吃喝完毕,打算去包房玩麻将时, 我忽然在走廊上发现了小赵。她拿瓶红酒,穿身浴衣,头发湿漉漉的,和拎只大餐 盒的服务生往VIP 区走。欢乐谷的VIP 区我也去过,是几个能看黄色光盘能洗鸳鸯 浴的高级套房,缺点是没有单独的餐厅,若客人想吃喝了又不想来大餐厅,就需要 有人过去送餐。我当时很想跟老赵通话,想知道他带小赵来欢乐谷享受VIP 待遇谁 给买单,也想知道如果老赵没来,带小赵来的是她其他男朋友吗?我还矛盾呢,若 知道了小赵还有男人,是否告诉老赵。我没想过小赵有没有丈夫,我一直以为她二 十左右。你们法医说她二十六七是吧?但当时急着玩麻将,也不想无事生非,我就 没跟老赵通话。可那晚上,我手气臭得像摸了大粪,让那几个想主动输我的企业家 朋友根本找不到输钱机会。我知道我为什么闹心。第二天,我假装顺道去老赵办公 室跟他聊天,说我昨晚输惨了,问他玩没——我当然没提在哪儿玩的。他说玩什么 呀,昨晚在办公室加班,写完材料都半夜了。我明白了这里边有事,就更闹心,回 办公室给公安的朋友去了电话,说想查查前一天晚上欢乐谷的监控记录。朋友当时 有事,是过两天陪我去的。先看到的情形让我发懵,傍晚的时候,小赵是自己去的 VIP 区308 房,而四十三分钟后又进那屋的,居然是H.我急忙沿小赵的行走路线调 其他探头的监控记录。随着她退回走廊,退回电梯,退回她曾停留一下的一楼大厅 总服务台,然后退出大门,退到停车场,最终退进了一辆黑奥迪车里。不用清楚地 看到车牌,我也能认出那是老赵的车。从老赵的车停到院里停车场,到小赵下车走 向欢乐谷大门而老赵开车离开停车场,他们在车上待了十分钟。再往后调监控记录, 过了约摸四十分钟,老赵的车又出现了,这回,是H 从车里钻了出来。而半夜十二 点,把H 和小赵一块儿接走的,还是老赵。我一鼓作气,又随朋友去交通队,查了 从我们单位到棋盘山的全部道路监控记录。唉唉,一切就都一目了然了。差十多分 五点,老赵的奥迪车出了院门,就在前边那个运河桥头,把等在那儿的小赵接上了 车,直奔棋盘山。五点半,H 的车出了院门也奔棋盘山,但停在了半路的骨科医院。 H 的司机从车上捧下一篮子花,陪H 进了医院门,之后司机独自回来开车走了。半 小时后,老赵的车等在骨科医院门口,接上从医院出来的H ,去了棋盘山。也就是 这时,就是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这天,他们公示的厅局级巡视员成了老赵。 唉,小叶兄弟呀,你说我又敢怎么样呢?我敢张扬老赵和H 的肮脏交易吗? 这——小赵,你确定是老赵的情人?不是老赵找的妓女? 这个当然,别说我以前就见过他俩,我还敢说,没人敢拿小姐糊弄H ,他要知 道别人献给他的不是妻子或者情人,翻脸就能把你整死。 那——依你看,这回是H 整死了小赵? 这个不会,我说H 能整死人只是比喻。我怀疑,老赵是凶手。 哦? 老赵的老婆与韩国人做生意,一年有三分之二时间待在首尔。可最近,也是年 龄大了跑不动了吧,就把那边的事都交给了外甥,她回家遥控指挥。你想想,老赵 有了老婆看守,是不是就得与小赵分手,至少得疏远吧,可小赵有功于他呀。所以, 小赵很可能死缠滥打不放手,甚至要求老赵离婚。老赵念大学时读化学系,懂氰化 物那类东西,他家又住这儿附近,对这运河畔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包括监控设备都 很熟悉。 是这样……你分析得太好了,太谢谢你了,蔡处长!那么,如果我不方便直接 找老赵询问情况,直该去哪里了解小赵呢? 唉,我感到帮不了你的,对不住你的,也就在这事上,我实在猜不出这小赵是 干什么的,没法为你提供一条与她接近的路径。 没关系,蔡处长,我的收获已经很大了。我还想知道的是,你是怎么知道老赵 与小赵是情人的?你说你曾见过她两次。 对呀,两次,欢乐谷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第二次的前两三个月,“五一”前 后嘛。有天晚上,八九点钟,我和老婆在家乐福选完东西排队结账时,我老婆捅我 说,你看,老赵。我就看到了在购物区外边的过道上,小赵挎着老赵的胳膊,老赵 推着购物车,一起说说笑笑地朝通往停车场的出口走,比两口子还两口子。当时我 老婆还说呢,都传老赵有隋人,没想到还这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