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电视是个超级秀场,善于混淆智愚通约真伪,受其影响,尤其受某类与智慧和 真理貌似搭边的节目的影响,有些大学,那些把电视台视为智慧的产床真理的摇篮 的大学,会组织学生围绕某一命题,比如:婚姻中爱情重要还是财产重要。或者, 外语考级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进行斗嘴比赛,也叫诡辩比赛,以非此即彼的逻 辑,通过讲歪理搅浑水,来满足一个丧失了精神活力的消费社会简化思想纷争,固 化价值标准的内在需要。参加这种比赛,要有一种基本能力,即在有限的时间里, 不受外界干扰地充分完成要点陈述,以否定对方成就自己。叶放不擅言辞,没参加 过这种比赛,但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的看客经历,让他对这种基本能力的应用技巧 并不陌生。现在,他就想到了它,并经过再三思量,决定在一个非比赛场景里操练 一下,期待获得预期的效果,至少在短时间内掌握主动,以自己的思路挟持对方。 他酝酿好情绪,稳定住手指,按下了手机电话簿上的一个名字。扬声器里的半 截流行歌曲尚未播完,就有人对他说“你好,哪位”,他立刻就确认了,这声问候 属于小敏。他太熟悉了。他卡了一下壳,干巴嗒两下嘴没发出声来,好像因为确认 了对方是小敏而过于激动,又好像他并不希望对方是小敏,而的确是小敏了让他意 外。好在他对各种情况的出现都准备充分。他轻咳一下,恢复了正常,随即飞速报 出自己的名字,并询问对方是否有时间听他说三分钟话,当然得到了对方惊愕之余 下意识中的肯定答复。其实对方若回以否定他也无暇尊重对方的意见,他相声演员 说绕口令式的要点陈述,已经像受制于飘飞的风筝的尼龙线绳一样嗖嗖嗖嗖地离开 线轴,伸向了远天。甚至,片刻之后清醒过来的小敏通过反抗干扰他陈述,说你怎 么了,说你等等,说你好容易挂个电话就不能先说点别的,说你有病呀我撂啦…… 他也不肯喘一口气,始终坚持着,把陈述的主动权抓在手里,一,他已毕业并在公 安系统找到了工作,眼下正参与侦查一桩氰化物谋杀案;二,他记得小敏供职的单 位,有个部门专管社会力量办学,他希望,小敏能替他引见一下那个机构的资深工 作人员,以了解都有哪类教授专业技能的职业学校,为求学者发放的不是学生证而 是学员胸卡,或者,在学生证外也配胸卡;三,他凭借良好的记忆和准确的描述, 用形象化语言将青花那个学员胸卡残片的样子画了出来……至于他的思路是否挟持 了小敏,他管不了了。 你真是病得不轻!叶放开始喘息的时候,小敏才有机会说成句的话。我一直认 为你是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人咬钢嚼铁,但不冥顽如石。可我看错了你,你跟别 的男人没什么区别。是的,我犯的错误非常可耻,我对不起你,我也没指望你原谅 我,可你对我表示点儿起码的理解也不能吗?你小气得让我寒心!你骂完我——骂 得那么难听,打完我——从小到大,我爸妈都没打过我呀,就再没一句安抚和宽慰。 叶放,即使我该打该骂,可打完骂完,你也该再哄哄我,哪怕表示假的理解也让我 好受点儿呀!你太狠了,不光不理我还换了电话,让我两年了心里没一天舒坦。现 在你倒来电话了,可说了三分钟,却没一句正经人话…… 这期间,小敏说话期间,叶放一直干扰小敏,但他的干扰顾此失彼,明显不属 于针对性进攻,只能算堵窟窿式的被动防御。在小敏胜他好几筹的抗干扰能力面前, 他那些以干扰面目出现的解释、表白、声明、检讨,更近于放弃自我的降服与归顺, 远远背离了他掌握主动挟持对方的战略意图。小敏抵御他干扰时,没像他抵御她那 样,一味用高音量快语速排挤驱逐她的介入,那种做法太拙劣了,还容易自乱阵脚。 小敏的陈述从容不迫,棉絮般密实水流般柔韧,以自我沉浸式表达法,将叶放的插 话消解于无形。叶放看到了自己的错误,他跑到小敏这里来卖弄斗嘴诡辩的雕虫小 技,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小敏是斗嘴诡辩竞技场上的专业选手,不仅在学校大礼 堂里,在电视台的演播厅里也比别人风头强劲。 小敏,你别损我了,都是我不好,我错了。我一直想联系你,可学习压力大我 就……这回我主要是刚进入情况,只想着工作,你别生气,我以后…… 你呀——唉…… 接下来,某种骤然聚拢的强制性力量,不易察觉地控制了叶放,让他成了动物 园里一只久困的猛兽,全部的骄傲都因嗅到了带来食物的管理员的气息而转化为顺 从。他只能一步步地、身不由己地把小敏的思路确定为自己的思路,好像他致电小 敏,就为让她指点前行的方向。然后,他就找到了前行的方向。他离开运河边,踱 往崇山路,冲着汇聚得乱七八糟的车流机械地招手,如同一个刚丢了阵地的背运将 军,硬撑着检阅溃败的士兵。去中华路,中山公园正门,花正红娱乐城。他背书一 样,干巴巴地把目的地告诉了出租车司机,就像将军把“我们必胜”的远景描绘给 士兵时,脑子里却正构思着逃跑的路线和投降的方式。司机困惑地看他一眼,花正 红?他没留意司机的困惑,只沉浸在自己的困惑之中。 他背书一样干巴巴地把“花正红”三个字交给司机,并不因为这三个字有什么 问题,比如陌生、拗口、难听、淫秽。是他觉得在他说了他已恋爱,还别扭地使用 了“同居”一词后,小敏仍然,甚至更加坚决地要求去花正红约会,挑战的意味太 明显了。他是否应该接受挑战呢?可关键是,他想不好小敏要挑战什么和向谁挑战。 小敏建议午休的时间一块儿吃饭,这没什么不妥,至于那饭,是吃大连港的海鲜饺 子还是青瓦台的韩国烤肉或者花正红的中式自助,并不一定在一抹暧昧的暖意之外, 就一定预示着某种确然的灼热。小敏自诉刚做新娘,丈夫是纯种日尔曼人,在外语 大学做德语外教,半年后,她将随他去慕尼黑定居。她这样表白似乎在声明,即使 为了自己的婚姻,她也不会影响他恋爱。可挑战,并不一定非针对他人,或指向对 某种定型结构的影响与破坏,挑战也允许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观念和意志。当然, 如果小敏真想挑战什么,那战役也要午饭以后才能打响——前提是,饭后他们仍不 分手,而是上楼开房。可如果事情真那样发展,就算挑战吗?因故地重游而燃一回 旧情,因抚今追昔而温一把鸳梦,只能算对于逝去的美好的特殊纪念,即使以偷情 的方式纪念美好有点儿出格,也没必要大惊小怪。毕竟,他的和她的以及他们的第 一次性生活,就实现在那里,实现在花正红五楼那个狭小的、简陋的、隔音效果非 常糟糕的、散发着浓重的熏蒸气味的519 房。并且,此刻的情形与当时也像,事情 的走向并不出于蓄意的谋划,而只源自偶然的助推。当时,作为一对不无理性又偏 于保守的穷学生,他们没想直赴巫山,否则他们至少会带上避孕套的。可游玩中山 公园让他们又累又饿,奢侈一下,吃一顿花正红的自助餐,再奢侈一下,享受一回 花正红的冲浪浴火龙浴桑拿房健身房,继续奢侈一下,包下519 住上一宿,再由笨 拙而熟练地一夜之间五度云雨,一切都是顺势而为。这一切的顺势而为不可谓不值 得记忆与纪念,而把记忆它纪念它的形式视为挑战,好听点儿讲叫神经过敏,难听 点儿讲就是不识好歹了。可是,小敏那种挑战的意向又肯定存在,只不过它像叶放 身上一块隐密的瘙痒,虽然诱着他去挠它蹭它,可它的位置具体在哪儿,他大脑的 中枢神经又拒绝给予明确的指点,这样,叶放挠的蹭的便是貌似依附于皮肤之上, 实则藏匿于想像之中的虚有之痒。 虚有之痒意旨不明,加之中华路上一片喧嚣,中山公园门前一团混乱,身陷多 重搅扰的叶放便无力把持自己,他用以知觉外部世界的身体器官,只能继续处于休 眠状态。这样,他的东张西望就不像寻找既定的目标,倒像无聊之人那种漫无目的 的探头探脑——似乎什么都看到了,其实又什么都没过眼,更没过心。但眼睛和心 再睡思昏沉,叶放依然能够发现眼前的情形与他印象里的样子,基本没有相同之处, 至少,花正红那块红彤彤的醒目牌匾,没像大象鼻子般招摇在空中,让他像当年一 样,一出中山公园正门就被它席卷过去。他疑惑地询问周围的人。他不是询问那些 与他一样的偶然过客,而是询问那些长年活动在这一地域的地头蛇钉子户,那些卖 雪糕的摆烟摊的掌鞋的修车的……可他们的答复只能让他更加疑惑,花正红?不知 道,没听说,没这地方,这一带没它。这才是挑战,是对他记忆的严正挑战。难道 他应该怀疑自己?可怀疑自己毫无道理,他不能像一个与妻子吵架时犯混的丈夫那 样,硬说那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是妻子的野种。他心里太清楚了,他的记 忆没有问题!如果花正红在哪儿他都记不准了,那岂不表明他与小敏的爱情故事也 虚假不实。他急忙延展记忆,回溯他与小敏所经历的一切。他悬着的心略微放了下 来。没有虚假,全都真实,甚至真实得让人难以承受——如果可能,他倒愿意那故 事的尾声能虚假起来,能被代之以虚假的真实。也就是说,他们应该认识,应该恋 爱,应该在畅想未来时,把叶放研究生毕业后找到工作的第一个周末——现在说来, 就是几天以后——约定为他们领结婚证的良辰吉日,这一段经历怎么真实都不过分。 但自此以后,就可以请虚假登场了,让虚假一点点地改变真实,在那个无所事事的 冬日下午,小敏不该去北方图书城参加那个名为“红诗红词红太阳”的诗词朗诵会, 从而遇到那个她读大四时,参加完电视斗嘴诡辩赛后,颁发她“最佳辩手”奖状奖 金并抱了她一下的评委会主席。若遇上他了,也不该在几天以后应约随他去吃那顿 西餐,并接受他安排工作的交易性帮助。若接受了他的帮助,当发现他领她去他办 公室套间的真正动机后,宁可重新失去工作,也不该屈辱地上他的床。若上完一回, 至多两回三回,也该迷途知返,而不是越陷越深,甚至更加屈辱地接受这个年长她 一倍的男人的条件:当他情人,直至叶放研究生毕业后也替叶放找到工作……如果 这样残酷的真实能被其他某种温和的虚假取而代之,那么,即使他们的爱情同样会 终结,也绝不会有叶放对小敏的咒骂和殴打,自然也就不太会发生今天这样古怪的 事情。在她已成为准德国“老外”和他已与人“同居”之后,他们还要来花正红约 会,进而受到花正红以隐匿自身为形式的,动机不明的调侃与嘲弄……调侃?嘲弄? 这样的联想一跳出来,倒让叶放变轻松了,自己那煞有介事的“挑战说”,实在有 点儿太夸张呀。他的心态开始平和。他慢慢退向身后的水泥花坛,模仿着真正的无 聊之人,从容地、懒散地、没心没肺随遇而安地,屁股一沉坐了下去,静候已然开 启的知觉器官的活跃与灵敏。他认为他忽然能想通了,其实,花正红的消逝只是个 隐喻,它不该对之茫然无措。 手机在他兜里唱了起来。哈喽——他应了一声,几乎带着顽皮和喜悦,好像此 时他已先期坐进了花正红的自助餐厅,面前堆着佳肴美味。 嗨,老公,说话方便不?这一上午过得咋样? 竟不是小敏,是娜娜。叶放的电话险些滑落,他身子一蹿站了起来。手机一叫 他顺手就接了,没注意来电显示。他赶紧回忆刚才说“哈喽”时,他的腔调、口吻、 声音、语气,与惯常和娜娜通话时有无区别。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啊,挺好,就是忙。他们挺器重我,都给我派活儿了,现在我正自己在外边查 案子呢。 你独立工作啦?太牛了!马叔叔够意思。 是呀,一定让你爸好好谢他。 他应该的,没有我爸就没他今天。你现在在哪儿,要不我去找你吃饭,庆祝一 下你第一天上班。 不行,太忙了,一会儿还得跟同事碰头呢。你也别总屁股长草,别为不值得的 事儿旷工溜号。我马上找个小店吃碗面就行。 那好吧,晚上再庆祝。你晚上能正点下班不?去饭店还是叫外卖? 怎么都行。我这边实在太忙,说不上几点才能回去。这样吧,五点左右,我回 不回去都给你发信——唔,好的,也吻你! 娜娜那边撂了电话,叶放的手还悬在耳畔,似乎与娜娜还没说够,又似乎刚才 不足两分钟的通话,在他的感觉中延续了两年,而连续举了两年手机,他的胳膊已 成化石。“没有我爸就没他今天”,娜娜的这句话在他脑子里反复播放。这时,他 的手机又叫起来。亲爱的娜娜,他计划张嘴就这么表白,为纪念今天这个重要的日 子,我多晚回去都会买瓶红酒,他希望做表白时能声音哽咽,能热泪盈眶,我一定 要连敬你三杯,因为你是我的恩人…… 对不起,叶放,你等急了吧,我这边…… 电话里的声音是小敏的!叶放又懵了,刚才的话是否溜出了他的喉咙呢? 不急不急,没关系,小敏。我这边也临时有事,没出发呢,正想给你——哦, 这样就好。我刚才去问管社会力量办学的人,按你说的学员卡的样子打听,就耽误 了一会儿,结果,领导顺手抓了我差,我还正难过呢,想告诉你我晚点儿过去。既 然你也有事,那咱也就别那么匆忙,改天吧。周五通话好吗?看看周六周日哪天有 空,当然了,地点还是花正红… 哦哦哦,好好好,不说了,小敏,我得撂了得马上…… 嗨,我还没告诉你学员卡的事儿呀。 哦,对,说吧,小敏,它有可能是什么学校的?月嫂培训班的还是美容美发学 习班的还是公务员国考速成班的…… 他们认为,百分之九十以上是一家比较正规的大驾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