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今是开车的时代,也是上网的时代健身的时代,也是炒股的时代购房的时代, 还是打麻将洗桑拿唱卡拉OK发手机段子的时代,还是一夜情与婚外恋的时代。所有 这个时代里流行的事情,除了开车,只要你愿意都可以随其所愿地参与其中,基本 没有准入门槛,有的话,那门槛也低得形同虚设,一跷脚就迈得过去。唯有开车, 其准入门槛高及膝盖,需要抬腿才能跨越。这个门槛以学校名之,叫机动车驾驶员 培训学校。既然是门槛,自然能截流利益好处,为了这些利益好处,各地就成立了 许多驾校,为时代的潮流推波助澜。比如叶放所生活的省城,随便一数驾校的招牌, 就能盘点出来七八十家。当然了,那种够规模上档次的、有资格主持考试并颁发驾 照的,即有办法有能力截流更大的利益好处的培训机构,则没那么多,大约只有七 八家左右。对此,小敏的统计不会出入太大,叶放信任她的精细认真。那七八家大 驾校,有一家在城郊西边的马三家子地区,有一家在城郊东边的八棵树地区,再有 一家在……还有一家在……七八十家范围太宽,七八家的范围也不算窄,叶放仍感 到无从下手。他一边通过那些驾校名称及所处地域在脑子里铺展城市地图,一边拿 出“A ”、“B ”两张青花的照片,交替着以呶嘴、皱眉、瞪眼、吐舌头的方式向 她抱怨,商量什么似的反复追问,你呀,到底在哪里学的车呢? 叶放摩挲着两张青花,体会着相纸那种皮肤般的滑腻与润泽,信步来到一个距 他最近的公交站点。站牌是新换的,比之老站牌花哨醒目,上面标注的是五条往来 于五个不同方向的公交线路,全部站名加在一块儿有一百多个,像蜿蜒长蛇身上的 一节节斑纹。忽然,一连串各自独立又彼此衔接的刺耳声响传了过来,吱嘎咣当咔 嚓!一辆仿佛刚离开战场的破烂面包车停在了路边,距站在马路牙子上的叶放只半 米远。叶放吓一跳,闪身挪步时,险些撞上一个半裸的姑娘——那姑娘下穿包臀短 裤上穿露脐背心。是辆客源不足的小型公汽,在以炫耀车技的方式引人注意。这是 一种粗鄙的自我展示方式,像个小伙子为获得爱情,去他喜欢的姑娘面前自虐自残。 小公汽上没什么人,把几个晕头转向的乘客卸下来后就更没人了,这让女售票员非 常着急,她也自虐自残,她让卖力的喊叫声变为利刃,拉锯般切割自己的嗓子,走 啦快啦和谐号啦,阶梯价格分远近啦,随时停靠为人民啦……没人上车,也没人搭 茬,叶放身边等车的人都是经验老道的油条乘客。女售票员心有不甘,从车窗里探 出臃肿的上身,向“油条”们展览衣领下抖抖颤颤的半截乳房。去哪儿去哪儿呀? 嗨姐妹兄弟,哎大姨大叔……叶放不好意思看眼前的乳房,就扭脸看身边那些女售 票员的姐妹兄弟大姨大叔。他们是一些残疾的亲戚,耳朵都背,听不到女售票员在 喊什么。叶放听力没问题,也算女售票员亲戚名单里的一员,就不好无动于衷。他 晃晃手里的青花,带点歉意地代表其他姐妹兄弟大姨大叔,对女售票员做出了回应, 我去,马三家子……他把他的吞吞吐吐,送给了车窗里小木牌上的“大红旗”三个 字。 叶放回应女售票员,含有两重意思,一是礼节性地敷衍女售票员那种粗暴的热 情,再一个,也是对其他等车人那种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势利眼做法的小小抗议。 小公汽不是黑车,有合法的营运资格,为缓解大公交的运输压力,为方便乘客就近 上下,还被有关领导赋予过随便停车的特殊权利,因此诞生之初,作为新生事物, 它一度与某种类型的铁路客车一样,共享“和谐号”这样一个时髦的名字。但长期 以来,在领导眼里民众眼里,甚至在它的经营者自己眼里,它又总有黑车性质。每 逢两会召开,或国检大员来验收文明城市,或国家首脑及高级外宾来视察访问,有 关领导就禁止它上路,把它视为妓院、赌场、小商小贩的流动摊床。它是一种怪异 的存在。怪异即意味着允许不守规矩不受束缚,发育得畸形天经地义。它常常临时 改道随意甩站,把蛮横卸客与超员装载当家常便饭,又因为实行阶梯票价制不能刷 IC卡,司乘人员与乘客间为多坐了一站地还是少开了半里路,总要展开漫长的争吵, 甚至武力纠纷。所以,一般白天在有公交线路覆盖的地方,油条乘客不搭理它,只 视它为后娘的孩子。但大公交收车早,小公汽运行时间灵活,晚上过了七八点钟, 如果你还在路上奔波,就必须把小公汽当成嫡出的金枝玉叶。有时候,小公汽因为 车体小装人少不想过分超载,乘客为了栖身其间,都恨不得称司机售票员为爷爷奶 奶。叶放相信,他身边这些女售票员的姐妹兄弟大姨大叔,虽然现在爷爷般傲慢, 可到了晚上,一脸贱相地当孙子的,十人里能有七八九个。叶放不愿意在有求于人 时当孙子,也不想在不需要人时就当爷爷,并且是个耳聋的爷爷。 叶放只当礼貌的乘客。可想不到的是,他顺手掷出礼貌只为仓促应战,礼貌却 歪打正着地击中了目标——前提是,他仍不放弃对于驾校的重点查访。随着小公汽 缓缓启动,他将知道,如果乘大公交去马三家子,他最远只能到达马三家子地区的 “小红旗”一带,而“小红旗”距“大红旗”,也就是总路线驾校的所在地,至少 还有两公里路。你才多花四块钱耶!女售票员咂着嘴叫,不知是感叹叶放占了便宜, 还是感叹自己亏了。刚才叶放告诉女售票员去马三家子,也不能说全是敷衍。从公 交站牌的某条线路上,他的确看到了“马三家子”这几个字,而这几个字也的确让 他心动了一下。他只止于心动,是否要去马三家子或八棵树,或其他有大驾校落户 的地方他没想好。这与坐大公交还是小公汽并无关系,只要大公交与小公汽同样把 乘客定位为货物而不是人,它们有可能给乘客身心带来的危害就没有区别。这就好 比虽然他对二手烟无比讨厌,却不会真与它势不两立,在一个整体空气质量已基本 毒化的生存环境里,抵抗二手炯只能是姿态,而不可以确定为行为准则。所以,刚 才他用“马三家子”敷衍女售票员的唯一理由是他意识到,再自行其是地进行青花 的身源查访恐怕不合适了,他更该做的是尽快把青花“A ”片引出的线索方向汇报 给小许。即使小许否决了他,仍盯住妓院不理睬驾校,他也得尊重小许的意见—— 可女售票员不干,她不尊重小许的意见。叶放这边刚含含糊糊地吐出“马三家子” 这几个字,女售票员那边的热情就燃烧了起来,那来吧,兄弟!上呀!咱的车横穿 马三家子……见叶放还犹豫,她肥胖的身子一缩一转,灵巧地从车上移了下来,贴 住叶放如同摔跤,牵,拉,扯,推。若此时小许在他们身边,也唯有上车这一个选 择。叶放只能放弃选择,也是接受选择。小敏和公交站牌共同帮他确定的目标之一, 与小公汽上的“大红旗”居然会是同一个地方。这很像三个互不相识的人分别帮你 介绍对象,带来的竟是同一个姑娘,这时候,你还不同意见她都有违天意。 总路线驾校地处农村,但驾校的院为一点儿不农村,倒像城里的大型超市,教 车的学车的以及车,充斥了偌大院子的每一个角落。许多学车者胸前都别着学员卡, 但一搭眼叶放就看出来了——不,是感觉出来的——青花的学员卡与它们没有共同 的出处。白跑了一趟漫漫的长路。不远处有幢办公小楼,二层,叶放心有不甘地朝 它走去。与门口的保安交涉之后,一个被称为主任的中年妇女接待了他。他向她出 示证件,并请她看青花的“A ”片,又询问她是否知道其他驾校的学员证都什么样, 如果学员证的其他部位被剪掉,只保留照片,属于个案还是普遍行为,有什么意义。 中年妇女起初简慢,打量叶放时挑剔而警觉,随之神色间稍见异常,异常之后柔和 温婉,直至热心起来。她的变化似乎发生在她审视青花与打量叶放的过程之中。她 不光自己殷勤地应对叶放,还喊来几个工作人员为叶放答疑,使叶放的问题得以迅 速解决。没人觉得青花眼熟——这叶放心里有数,剪学员证上的照片则是所有驾校 的通行做法,没特别目的,只为尊重学员,因为学员结束学习后,他们的证件不该 流散于社会,而应回收销毁,可一并销毁照片不够礼貌,便要剪下来还给学员—— 这与叶放的猜测也出入不大。只是此前叶放低估了驾校的文明程度,以为剪照片只 是某些自我保护意识较强,或怀有某种迷信心理的学员的个人行为,至于叶放描述 的青花学员证的残部特征,则没人据此能判断出它该属于哪个驾校。嘁,你说了半 天,我们也没觉出它与我们的学员证有什么区别——不过,叶放还是想明白了,所 有驾校的学员证都是互相模仿的产物,它们间的差异除了校名,只表现为方正一点 儿或扁长一点儿,做工细致一点儿或材料粗劣一点儿。 几个工作人员离去以后,叶放也想告辞,可中年妇女拉他一下,悄悄递他一个 眼色。眼色是交流信息的一种方式,但只方便交流隐晦的信息,对于一对缺少默契 的人来说,隐晦容易制造误解。事后证明,叶放就误解了中年妇女。这时的叶放对 寻找青花已失去信心,对这趟路途迢迢的马三家子之行也有点儿后悔。他决定从明 天起,什么都听小许的,彻底卸掉自己自行添加的工作压力。他的卸压工作即刻开 始,其标志是,他首次以男人打量女人的眼光,快速却全面地再次打量中年妇女— —此前她在他眼里是单纯的人,尽管他也看到了她那种犹存的风韵多具魅力。有些 中年妇女喜欢帅哥,这叶放知道,就像他知道有些小伙子喜欢年长女性。此刻中年 妇女的身子正转向别处,转向一个瘦小枯干的、长得一点儿都不帅的年长男子,与 他几乎脸贴脸地嘀咕什么,也就是说,她正面的狐媚正由一个猥琐的年长男子咀嚼 品咂。叶放对那人陡生妒意,但他没权力提出抗议或展开竞争,他只就拣剩般地、 退而求其次地咀嚼品咂中年妇女背面的妖娆。中年妇女的背部线条十分漂亮,其性 感与优雅被拓展得恰到好处。她紧窄的天蓝色职业装短裙下面,两条丰腴的大腿紧 凑挺拔,膝弯处深凹的肉窝圆润精致,其中左腿的肉窝窝里更有一枚圆溜溜的、红 艳艳的、略突出于皮肤的豆粒大的痦子,玛瑙般闪烁着剔透的光芒。叶放竟有了生 理反应。头一次,他如此仔细地从后面观赏一个女人。以往看女人,他也像大部分 男人一样,看的只是是否漂亮,而漂亮,多取决于脸蛋如何,那是可辨识的、区别 于他人的、独属个体的具象标志。可现在他惊讶地发现,也许从后面看的、取消了 特点的、模糊了个性的抽象的女人,才更值得男人观赏,并通过观赏而想人非非… …具体的女人规范思维,抽象的女人才放飞想像。 唔——中年妇女转回身来,呻吟般地低唤一声,用神秘的、近于鬼祟的目光招 呼叶放。这时,那个与她说话的猥琐男子已匆匆走了。 唔?叶放的生理反应有所回落,一重新面对中年妇女的眼风鼻廓唇形发式,他 觉得所面对的其实是陷阱、色诱、美人计这些危险的概念。 中年妇女的办公地点就在这屋,但她的意思是往门外招呼叶放。她太明目张胆 了。叶放不解,感觉中似乎被某种恐惧电了一下,但那恐惧传递给他的却是刺激的 信号和快慰的讯息。他懵懂地跟上中年妇女,脚步机械地往二楼爬。通往二楼的楼 梯陡峭细窄,好像窝着一团炎热的气旋,有几秒钟,叶放的思维停滞下来,一门心 思想摸摸中年妇女屁股下边,在他眼前至少曲张过二十次的左膝弯处的那个肉窝— —是摸肉窝里那枚圆溜溜的、红艳艳的、略突出于皮肤的豆粒大的痦子。他想不好 他何以对一只痦子如此上心。按理说,别的男人——比如那个猥琐男子,这种时候 更关注的,大约是如何掐一把前面挣扎在天蓝色短裙里的饱满的屁股。在想像别的 男人和自己的区别时,几秒钟的时间就过去了,叶放对面前的痦子与屁股都无所作 为。他被引进一间没挂门牌的敞门小屋,屋里也没人,朝向练车场一面的两扇窗子 还大大地敞着。这让叶放松了口气,但也有些失望,中年妇女既没关窗更没关门。 叶……警官——中年妇女自顾坐进一把椅子,又示意叶放坐另一把椅子,两把 椅子间隔张桌子。我想再看看你的警官证,还有那照片,可以吗? 哦?当然!叶放爽快地应了一声。尽管他觉得中年妇女有些哕唆,但还是掏出 青花的“A ”片,以及黑皮面的、皮面上印有白警徽的、从外到里都新崭崭的警察 证。他没以“警察证”纠正中年妇女的“警官证”。 中年妇女埋头细看,间或偷眼打量叶放和斜视门口。叶放故意忽略中年妇女的 疑神疑鬼,扭头看窗外。他恰好看到,窗外那条平坦笔直的新车道上,正有辆训练 百米加减挡的白色皮卡呼啸而过,并在慌慌张张地刹车之前,莫名其妙地骑上了一 侧的马路牙子。 你这假警官证,做得还真像那么回事。中年妇女不正眼看叶放,仿佛很随意地 来了一句。她那种对某一事实不容置疑的肯定语气中,夹杂着对自我判断力的得意 的肯定。 假证?你什么意思?叶放把脸转了回来,看中年妇女是否在逗他。不是。虽然 她向他传递过暖昧的眼色,但他们间没有玩笑的铺垫。叶放现出困惑的神情,就好 像他是一个新手司机,刚把皮卡车开上马路牙子,此时需要琢磨一番,何以什么都 按教练的指挥做了,却还是瞪着眼睛打偏了方向。 我什么意思?我还想问你呢,你冒充警察来我们这个遵纪守法的正规驾校有什 么企图?中年妇女的声音仍然悦耳,但在叶放听来,与他说话的已是另一个人了, 已是一个阴冷的、乖戾的、充满杀气的可怕恶妇,而不再是那个狐媚妖娆的迷人女 子。 我冒充警察?你胡说——叶放的脸一下涨红起来,充血的皮肤驱走了困惑。你 什么眼神?你好好看看,我这证件是假的吗?我来办案子,你却诋毁我,我告诉你, 对自己的话你要负责! 你——中年妇女的声音也抬高了,她的自我肯定出现了一点儿小小的动摇。但 很快随着楼梯上走廊里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急促地传来,她那动摇了的自我肯定又恢 复了,进而以蛮横与泼辣体现出来。负责?小样吧,还跟我来这个,哼!你来撞老 娘的枪口也不先去访访,老娘是不是吃干饭的?别说你是个假警察,就是真的,老 娘也摆得平你,你信不信?哼!我让你领导扒了你警服,你求爷爷告奶奶都找不着 门……中年妇女叫喊的同时,四个彪形大汉已闯进屋来——不,是三个彪形大汉, 他们敏捷地围在叶放身后,而另一个站到中年妇女身旁欲行保护之责的,形并不彪, 汉也不大,他是那个年长的猥琐男子。 叶放的心脏咚咚狂跳,但表面上他做到了不动声色。他想站起来但没站,想抢 回警察证和青花照片也没往回抢,他知道,那三个彪形大汉不会允许他乱说乱动。 如果他站起来再被按坐下去,如果他抢回的证件照片再被抢走,他会变得更加被动。 他不看身后的人,只冷冷地盯牢中年妇女。好,很好,这是你的一亩三分地儿,但 你别忘了,你的地盘也是国家的地盘,是法律的地盘。我给你电话你不会相信,你 自己查吧,查市公安局的人事部门或刑侦队,哦,你不上边有人吗?问他们也行, 看看我究竟是不是警察。 哈——中年妇女又要咆哮,她身边的猥琐男子拉她一下。她看他,他示意她去 门外说话。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两人一块儿回来了。中年妇女气呼呼地站到窗口,面朝窗 外,让猥琐男子成了主角。其实呢,你这警察是真是假,与我们总路线没半点关系。 猥琐男子在刚才中年妇女坐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那种惬意的样子像坐上了中年妇 女肥沃的腰臀。这么说吧,现在办驾校多难你也有数,而我们支得起这么大的一个 摊子,能证明什么一目了然。我们的原则呢,是不论黑道白道,来交朋友的一概欢 迎,要是来找茬挑刺的嘛……嘿嘿,小兄弟呀,我也不往远扯,也不问你什么来头 哪里发财,就请你回去后给你老板带个好吧,说总路线欢迎他过来做客。猥琐男子 瞥一眼距他右侧身体只一尺远的中年妇女紧绷绷的屁股,一探身,把警察证和青花 照片推给了叶放,并示意三个彪形大汉退出屋里。 叶放悬在嗓子眼的心落回了胸口,他缓缓起身,慢慢收拾他的东西。委屈让他 鼻子发酸。他急忙去想他的职业,他是警察。他觉得有必要洒脱或强悍,甚至带有 挑衅意味地说点儿什么。他就张开了嘴,只是,望着中年妇女美不胜收的侧身曲线, 他说出的话拘谨软弱,就好像他是只老鼠,因为抓他的猫只捉弄他没吃掉他,他就 应该表示感谢。主……哦,任,告诉我好吗?你为什么认为我这警察不是真的? 中年妇女只“哼”一声,没回头,又是猥琐男子替她说话。猥琐男子先笑一下, 然后讥讽地、揶揄地、充满嘲弄意味地反问叶放,小兄弟呀,我想先知道,你拿张 自己男扮女装的照片打听自己,是拿错了呢,还是有意找二皮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