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许的电话,是叶放正想念她时打过来的。 走出总路线宽大的院门,叶放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或想的只是,赶 紧沿面前这条泥垢处处的新柏油路鼠窜回市区,远远地离开马三家子。路上没车, 是没有小公汽或出租车那类客运车辆。叶放快步奔往市区方向,看到一个小公汽站 点也没止步。如果暂时逃不出马三家子,也得尽量离总路线远点些再歇息候车。他 得甩开可能存在于身后的监视的眼睛。他的头一次也没回过,他曾想回头看后边一 眼甚至几眼,但忍住了。他希望不看能忘记羞辱。羞辱不知忘掉了没有,不看的问 题却出来了,那就是不能提早发现呼啸而来的小公汽或出租车,他就不能预先表达 乘车的意向,这样很容易错过来车,延迟返回市区的时间。幸好空着的出租车或客 源不足的小公汽,见到行人会放慢速度,有时还会询问一声。现在,叶放就被一声 询问叫停了下来。坐车吗?师傅。脑子空白的叶放“晤”了一声,拉开身旁轿车的 后门就坐了进去,是坐进去说完去怒江广场的紫荆花园后,他才意识到这是辆黑车。 车的颜色的确是黑的,但它的“黑”更黑在没有营运资格上。它不是出租车。黑车 之“黑”占据了叶放脑子里的空白之“白”,他的思维被重新点燃。他立刻想到, 这车很可能是中年妇女猥琐男人派出来的。他后悔说了他居住的地方——怒江广场 的紫荆花园,而没说他工作的地方——中山广场的市公安局。但一想到他工作的地 方,他也就镇定和从容了,他是警察。他轻蔑地看一眼前边的司机,很想给他个反 手锁喉,然后告诉他,不论你们总路线有什么背景,老子都忘不了你们的羞辱,我 一定要让你们为狂妄和无知付出代价。叶放想像着他带人大闹总路线时,那个阴阳 怪气的猥琐男人的唯唯诺诺,那个性感撩人的中年妇女的哭哭啼啼,不觉嘿嘿地笑 出声来。黑车司机通过后视镜看他一眼,叶放一愣,戛然止住了开心的笑。他认为 司机看他是提醒他,他这个连自己办公室的同事都没认全的新警察,没有资格公报 私仇。就是这时,他想到了小许,想到了小许指挥那些大老爷们用指根鼓掌开他的 玩笑。他认为小许的警察资历虽然也浅,但肯定已经有了自己的势力,若想利用职 务之便打击敌人保护自己,对她来说易如反掌。他渴望成为小许的朋友。小许的电 话就是这时打进来的,她让他六点半钟,到省政府南墙外运河北岸发现青花尸体的 地方,陪各级领导现场办案。 好像上边有什么大领导对这个小姐挺关注的,小许神秘地说,头儿都立了军令 状了,要不惜人力财力把它当成大要案破。小许的声音喜滋滋的,好像占了挺大的 便宜。 太好了!许姐。叶放也喜,回应小许时调门很高,既以此委婉地表达他与小许 同进共退的亲近意向,又想让司机听听,他是个有资格办案的真正的警察。领导一 重视,这案子就算破一半了。 叶放看一下时间,刚刚四点,如果让司机直接把他送到省政府南墙外的北运河 畔太早了点儿。他也想对司机说,改道去中山广场的市公安局,单位让我临时加班。 可他又觉得那样反倒显得假了,表演痕迹太重,连刚才小许那个电话的真实性都会 受到连带的质疑。他索性任司机把车开到紫荆花园的东门口外,大大方方地付了车 钱,还当着司机面把出入院门的电子门卡预备好。这回他跟以前的唯一区别是没让 车直接开进院里,停他家楼下。司机对他住的地方或电子门卡都没兴趣,只谨慎地 收好价格还算公道的车费,说声“再见”就一溜烟跑了。望着那辆黑轿车屁股上斑 斑点点的乡村的泥浆,叶放多少有些失望。 上楼回家,松松地躺进暄软的沙发,叶放先仰脸望天,然后看青花的两张照片。 下午的青花和上午的青花似乎有点儿不太一样,可哪儿不一样又说不好。叶放很茫 然。娜娜的短信发过来时,他从迷迷瞪瞪中被惊醒,一时忘了自己身处何方。正点 回来吗?老公,想吃什么?叶放赶紧按回复键:我晚上加班可能太晚,你不用等我 ……正在这时,房门开了,娜娜哼着歌走了进来。 耶老公,你回来啦,真讨厌,让人惦记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回来眯一会得赶紧走呢,加班,没准通宵,正想发信告诉你呢。今天饭你 自己吃吧,我刚吃半个面包。说话时,叶放把刚给娜娜写的回复又删除了。 娜娜边走向叶放边噘嘴撒娇。工作第一天就这么忙,我都心疼了。叶放敷衍地 搂她一下,夸张地看表。这时娜娜正把手包放上茶几,手包边缘压住了青花照片的 一角。你把标准照放那么大干嘛?真自恋——娜娜轻咬叶放的耳垂,但立刻她又想 明白了,便自己答,你们也得在便民公告栏里贴大照片。 唔?叶放愣了一下,避开娜娜的嘴低头看青花。此时青花的两张照片,“A ” 片压在“B ”片的上面。对,便民公告。他没解释,那照片上的人并不是他,更不 是男人。 叶放匆匆往门口走,娜娜叫他,你开车去吧,她把拴着一只小铃铛的车钥匙举 了起来。不用,叶放边系鞋带边说,万一我今晚不能回来,就耽误明天你上班了。 娜娜“哦”一声,又说,那我送你,就也挤到门口穿鞋。时间来得及,我坐公交没 几站路。叶放站直了身子。他看到娜娜的脸色阴沉下来。老公,娜娜像做错事的孩 子一样怯怯地说,你不觉得你没车挺没面子?我妈早说要送你一辆,可是你坚决不 要呀。叶放苦笑,摆手,瞎说瞎说,不是这么回事,我不用你送是觉得——哎呀, 好吧,你送我,但你不能留在那里… 在运河桥头,叶放一下车娜娜的红“丰田”就调头走了。没人看到叶放坐什么 交通工具来的现场,尽管现场已经挤满了人,除了头儿、小许以及脖子上挂两架相 机的老杜等同事,还有几个叶放不认识的人,都是领导模样,但有一个他不认识的 领导,算作认识也不是不行。很明显,这人一手托着两家,他是领导,但和头儿以 及小许老杜又属于一伙儿,可与头儿以及小许老杜等人比,他又更有资格与另几个 领导平起平坐。他像其他人一样,也看一眼迟到的叶放。马叔叔好,叶放想这么叫 他一声,如果他和蔼地问,哦,小叶呀,你怎么能认出我呢?叶放不知道把娜娜的 爸爸顺势牵出是否合适。我岳父——说“岳父”时,一定不能羞羞答答——在电视 上给我指认过你。但言词和表情都不必准备,所有看他的人,不光马叔叔,包括头 儿和小许、老杜,都没跟他寒暄的意思,连用眼睛寒暄的意思都看不出来。他们看 一眼突然插入他们中的他,只是一种机械的反应,像看一只恰巧飞过眼前的苍蝇蚊 子。如果蚊蝇未近前纠缠,没人一定与之斤斤计较。叶放自己计较自己。这会儿的 时间是六点十七,按说他早到了十三分钟,可他再笨也能看得出来,其他人起码十 七分钟前就到齐了。他想努力复原记忆,小许通知他现场办案的时间是六点还是六 点半呢? 他没工夫复原记忆,得参与到与头儿和小许、老杜以及其他同事,为马叔叔及 其他领导复原现场的工作之中。 一天之前,头儿和小许还有老杜都目睹过现场,复原现场时他们只需凭借记忆 就知道该挪动哪块石头,或者折断哪根树枝。叶放不行,虽然白天他偷偷来过现场, 但那个现场没有青花,没青花的现场算不上现场。为把工作做得精细,他拿出公文 包里青花的“B ”片,变换着角度认真地看。比照着照片复原现场,肯定比比照着 记忆做现场复原更可靠些。这张照片他不知看过多少遍了,即使不将它展开在眼前, 它也充满了他的心里。可现在他不敢信任心里的东西,只信任照片。老杜拍的照片 太逼真了,构图、光线、色彩、角度,它们能让现场那些麻木的树木、青草、泥土 和石块,随时重获质感与温度。比较之下,叶放心里的东西则过于委曲,比较含糊, 难以度量,仿佛是一段蒙朦的痴迷,又仿佛是几分隐秘的诱惑,还仿佛是莫测的恐 惧与晦涩的哀伤。 很快,现场复原工作就结束了,一群人围着一块清冷的草坪都不知所措。小许、 老杜几个人偷偷地看头儿,头儿明目张胆地看马叔叔,马叔叔脸上带笑但眼含焦虑 地看那几个领导,那几个领导试探猜疑又讨好地看他们中一个显而易见的最大的领 导。最大的领导心事重重,但好像为了掩饰什么,故意把投向面前草坪的目光,调 理得和黄昏的天气一般宁静安详。可叶放发现,在大领导的目光深处,那目光聚合 与发源的地方,既不宁静也不安详,而是聚合与发源着一些本来只在他心里涌动的 东西:痴迷、诱惑、恐惧、哀伤。叶放深受震惊与感动。他下意识地往前靠去,很 想兄弟般地、知己般地与大领导做一个尽在不言中的理解的拥抱,但此时此刻人多 眼杂,叶放不想给大领导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把视线转移开去,转向照片再转向 草坪,专心打量既相同又不同的两个现场。两个现场相同点多,不同之点只有一处 :照片上有具裸体的尸首,而眼前的草坪连个着装的活人都不存在。叶放把手里的 东西放在长椅上,顺着刚才往前靠拢的步子继续前挪,只是他与大领导擦身而过时 没拥抱他,而是仍往前走,想像着青花的神态表情和动作举止——像个下半夜才溜 回集体宿舍的学生那样,悄无声息地开门进屋,爬上铺位——躺在了青花曾躺过的 地方。 他没看众人,但最初他能感受到众人的骚乱。不是大骚乱,只是小躁动,并且 只持续短短的一舜。很快,就有人开始了正常的移动,也有人开始了正常的拍照, 还有人在正常地嘀咕,更有人在正常地说话。移动拍照嘀咕的人都小心翼翼,尽量 避免影响他人,只有说话的人敢大大咧咧,与在办公室大礼堂发言讲话没什么区别, 还随随便便地闯进现场,对着叶放指指点点。 ……哦,这回好了,有实物标本就好理解了。正常说话的是马叔叔。您看,这 就是尸斑,它形成于血液坠积,和血斑不是同一回事。马叔叔主要对大领导说话。 血斑可以出现在身体的任何部位,由打压而成,而尸斑只能分布在尸体底下未受压 迫的位置。马叔叔不满足于站着指点,有时还蹲下轻一下重一下地触碰叶放。有一 次,叶放被他抓到痒痒肉了,差点团起四肢笑出声音。当然,他没团也没笑。倒不 是他抗搔痒的能力多么强大,而是他像青花一样,不论多么别扭的造型都被肌体的 呆板生硬所固化了。尽管他清楚,呆板生硬比丑陋还丑陋,他也只能任自己丑陋。 至于这具尸体为什么尸斑颜色格外鲜明,马叔叔说,一是他(她)的肤色偏浅,比 较白晰,再一个呢,就是氰化物中毒者因体内氧利用不足,血液中就含有较多的氧 合血红蛋白,很容易通过皮肤渗出鲜艳的红色,这对于年轻的女孩子来说几乎可以 称之为美丽…… 在马叔叔介绍情况的过程中,其他领导都听得入神,但眼睛却瞄着最大的领导, 见大领导连连点头,还念念有词地说是美丽是美丽,他们才点头,也说是美丽是美 丽,但他们没像大领导那样走到叶放身边,回转身去面对众人。他们都是大领导需 要面对的众人。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只要工作细,死案也喘气,只要靠群众……大 领导开始作现场办案的最后总结。总结意味着结束。叶放感到遗憾,他不是遗憾大 领导这么快就结束了现场办案,是遗憾从大领导的声音里,他没听到刚才他眼睛里 所表达出来的那些内容。大领导使用的腔调和词语,能毫不客气地过滤掉所有关乎 痴迷、诱惑、恐惧、哀伤的情绪。难道他已不是刚才因目光而被叶放视为兄弟知己 的那个人了?叶放看不到他的眼睛。别人站在大领导正面,仍能看到他有怎样的目 光,叶放不行。叶放躺着,能看到的,只是横亘在他脑袋上的大领导那叉开的粗腿 与下坠的屁股,以及大领导裤裆后边的那条裤缝怎样沿着他的左屁股蛋,斜向爬上 他左侧的后腰。这太滑稽了!叶放再次差点笑场。没有裁缝会特意生产后裤缝偏斜 的拧巴裤子。这种情况只能是大领导系裤子时匆忙所致,也许在此之前,他刚刚因 尿急屎急去过厕所,或刚刚仓促地溜下舒适的睡榻。叶放心中犯起难来,如果他提 醒大领导把未系利索的裤子整理一下,是能讨来好呢,还是会引发恼羞的忌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