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拂晓的时候女人醒来,立即想起了今天的聚会。她捅醒身边的男人,让他快些 走。男人被她从梦中捅醒——不是头一回了,她的手指像匕首一样,硬生生戳他的 肋骨。 “起来,快走!起来!”女人一边戳着,一边低声断喝。 男人乖乖地爬起来,努力平复着自己受到惊吓的心。对于这个女人,他始终唯 命是从。自从他上了她的床,他就要求自己习惯这个养鹤女人的风格。在男人眼中, 她是不同凡响的女人。她丢了丈夫,死了儿子,还养鹤,这些都是她不同凡响的资 本。对于这样一个女人,有什么好讲呢?服从就是硬道理。而且,尽管没有受到追 究,但在男人的心里,对于那个少年的死,一直怀有余悸。毕竟,少年是在他的网 吧里捅了人,毕竟,少年是在替他出头。事发后少年找过他,他塞给少年一把钱, 让少年快些跑。孰料,这一跑,少年就跑成了一把灰。少年的骨灰是他陪着女人捧 回来的,放在她家的老式半截柜上,少年的遗像立在骨灰盒上。唯一的一次,他自 作主张了,去陵园买了块地,劝说女人把儿子埋起来。 “把儿子埋了吧。”男人说。 这块地真不便宜。男人不是殷实的人,下岗多年,他的网吧没给他挣下多少钱, 否则他的老婆也不会跟人跑了。但这次他少有的慷慨,五千块钱,几乎是他无业后 全年的最低社保金。事情出人意料的顺利,女人没有反对,让他陪着,将儿子的骨 灰下葬了。女人只是在他说“把儿子埋了吧”的时候,矫正他,“这是把灰,这不 是我儿子。” 墓前立了块碑,上面刻着儿子、母亲、父亲的名字。无业男人在一旁寥落地站 着,无所事事,仿佛旁观着别人的一家三口。从陵园回来,他就上了女人的床。完 全是女人主动的,她沉默地侍弄着他,手指娴熟,男人少有地细腻了一回。他想, 女人是在通过这件事情,来发泄她的伤心,一定是这样的。女人的肢体像鹤一样瘦 长,腿就差长到露着青筋的脖子上了。男人觉得床上的女人随时会从窗户飞出去。 地上扔着的卫生纸团令女人不快,她在晨风里首先将它们扫进了簸箕。其后, 她顺手将扫帚探到了床下。她的胳膊颀长,加上扫帚柄,就是一个能够抵达黑暗深 处的长度。床下积满了絮状的灰尘,女人忍不住咳嗽起来。一枚硬币在她的咳嗽声 中滚了出来,好像是被咳嗽声叫了出来,而不是被扫帚扫出来的一样。女人俯身捡 起,放在眼前打量。 这是一枚游戏币,比五角钱的硬币大,比一块钱的硬币小,上面刻着圆鼻子的 小丑。女人想起来了,有一次,她带着儿子去公园的游戏厅玩,一块钱一枚的游戏 币,她给儿子买了十枚。那时候儿子还小,个头到她的胸部。儿子用七枚游戏币开 虚拟的赛车,剩下三枚,他打算以少博多,赌一把,盼望从那种叫“摇钱树”的机 器里滚出源源不断的游戏币,没有成功。三枚游戏币投入后,机器里的“财富”摇 摇欲坠,就是不见落下,让人欲罢不能。儿子不甘心,他认为只要再投入一次,就 会大获成功了,但她拒绝了儿子。她不是一个大方的女人,能省就省,儿子的头发 都是她动手来剪的。如果不是因为丈夫刚刚失踪,她是不会把儿子带到游戏厅里来 的。她这是在补偿儿子,但补偿的额度,她限定在十块钱之内。儿子还是懂事的, 他没有纠缠,被她牵着离开了。走出几步,儿子却挣脱了她的手,飞快地跑回去, 使劲踢那台恼人的机器。震荡之下,机器里的游戏币再次摇摇欲坠,甚至更加摇摇 欲坠了,却依然不见落下。儿子很失望,他断定自己再踢两脚就会得逞,但工作人 员上来阻止他了。是一个不大的姑娘,态度粗暴地揪住儿子的衣领,将他拎出去。 女人一瞬间愤怒了,她是这公园里的正式职工,而这个姑娘,不过是雇来的临时工 吧,却这样对待她的儿子。女人冲过去,拔脚怒踢那台机器。她简直是像在搞破坏, 完全是要把机器踢烂的架势。周围的人吓呆了,眼看着她发威。儿子也吓呆了,居 然往那个拎着他衣领的姑娘怀里缩。那一刻,女人真孤独。她穿着工作时的长雨靴, 甩起自己的长腿奋力地踢着,脚趾踢得肚子都跟着一阵阵绞痛,但眼前的机器岿然 不动,里面诱人的财富像坐在摇椅里的老人,怡然自得地前后摇摆,像一个恬不知 耻的骗局。她就这样一直徒劳地踢下去,渐渐地,忘记了自己的目的。她唯一的愿 望就是,踢出一枚游戏币来。那样,世界才不会显得如此令人绝望。就这样踢了无 数脚后,一枚游戏币终于姗姗落下。当啷一声,好像世界打了个响指。它落在铁皮 槽里,弹起来,跌在地上,旋转着滚动,一直滚出好几米。这是世界给予她的一个 施舍。她有些呆愣,茫然地收住脚。儿子过来牵她的手,鹤一般的母子俩在众人鸦 雀无声的注视下离去。他们经过那枚上帝赐予的钢镚,她庄重地昂着头,却心动神 移。当儿子弯腰捡起那枚钢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女人觉得很羞耻, 觉得这个世界令人羞耻。 就是这枚钢镚,现在被她从床下扫了出来。举着它,女人没来由地一阵心酸。 她的儿子,小名叫钢镚. 可他一点都不像是一枚钢镚. 即使当他长成了一个少年, 一天天顽劣起来,也不像一枚钢镚. 又一次,母子争吵的时候,他当胸打了她一拳, 那一拳令女人伤心不已。不是因为被儿子打了,是因为她以一个母亲的胸怀,感受 到了儿子这一拳的软弱和无力。这一拳如此空洞,虚张声势,居然没有打痛她,她 为这个感到伤心。儿子在网吧里捅了人,警察追到了家里。第二天儿子潜回来,失 魂落魄。女人也心乱如麻,但在儿子面前她努力保持着镇定。她一大早就去银行取 了钱,在家里等着儿子。她把那叠钱交在儿子的手里,还为儿子提供了一张照片, 那是驯兽师与狮子的合影。她让儿子去兰城找他的父亲。 “跑吧,儿子!”她对儿子说。 儿子收下了钱,却企图还回那张照片。一瞬间女人几近崩溃,不可遏制地颤抖 起来。儿子握住了她的手,动情地将她的手捧在怀里,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女人 在儿子的哭声中恢复了镇定,但是也哭了。她给儿子取了钢镚的小名,是希望这孩 子挺括刚硬一些的,但此刻女人深深地被儿子突然而来的温柔打动了。她催促儿子 :“你跑吧,跑得越远越好。” 女人对于驯兽师的行踪毫无把握,她实在难以确定,儿子此去就会找到他的父 亲。但那时女人想,上帝会给他们母子留下一丝微弱的余地,在她绝望的时刻,赐 下一枚安慰的钢镚. 她想,与狮子为伍的丈夫离散多年,就是为了给她的儿子留下 一个投奔的希望。 房间里的灰尘仿佛越扫越多,太干燥了,即使毗邻一个有湖泊与湿地的动物园。 女人打了盆水,泼洒在地上,水迹很快就挥发了。她似乎可以看得到那些水汽从自 己的窗户拥挤着奔逃的样子。 女人对着半截柜上的遗像发起愁来,她不知道是不是要把这张照片收起来。这 样的照片在两个女伴的家里都有,几乎是一模一样,都装在本色的木头相框里,都 是黑白照。这让照片上的三个孩子,仿佛是同一个人了。女人不想让自己家和那两 家如出一辙。不知道为什么,对于那种相同的致哀,她一样感到了羞耻。是的,她 感到羞耻。悲伤是那么羞耻,哀恸是那么羞耻。这样的羞耻大到一个地步,令她在 埋葬了儿子的当天,不得不和一个男人去上床。她必须做些相反的事情,否则,她 会被羞耻扯碎了。活着,真丢人! 犹豫再三,女人还是将儿子的照片收掉了,放在半截柜的抽屉里。这个抽屉里 塞着许多照片。半年前,女人收起了家中所有可见的照片。那些影像,她看不得了, 不是悲伤,是恍惚。她不能相信,这些镜头里记录下来的,真的就是她一段接一段 的荏苒光阴。她连儿子的遗容都难以辨认。那个黄昏,警察再次找到了她,将她带 到了太平间。冷柜里的那个少年,是她的儿子吗?与她何干?在警察的说明下,女 人似乎是听懂了。儿子在逃亡途中,还没有出城就遇到了一伙打劫的少年。他们杀 了他,抢走了他的钱。是一场突发案件,没有预谋,即兴杀人。可是,为什么会有 这么多的少年浪迹街头,拔出刀子即兴杀人呢?她不懂,情绪裹挟在这样的疑问里, 放弃了对于噩耗的感知。在太平间的院子里,一个看门的老头堵住他们,言之凿凿 地说:“我见过那死孩子!他一大早就跑来向我问东问西,问我夜里有没有送进来 个被捅死的!” 随行的警察警觉了,盘问他。“是这死孩子!没错!我见人见得多了,活着的 死了的,如起来见得多了!”老头兴高采烈地说,“这死孩子,他还想跟我搞歪门 邪道,想贿赂我,要进去看看。” 他要进太平间看什么?陪在身边的网吧老板听懂了,后来对女人讲,她的儿子 在网吧里捅了人,害怕了,躲了一夜后就去太平间打听是不是有被捅死的人送了进 来。其实那个人并没有死,不过是被送到了医院抢救。但行凶的儿子,却就此走上 了逃亡的路,结果,自己也挨了即兴的一刀,躺进了太平间。 看门的老头也这么说:“哈哈!这下他不用搞歪门邪道了!这死孩子自己躺里 面了,没谁能拦得住他,再大的官说了都不算!” 他一口一个“死孩子”,令警察都觉得不妥了,匆匆结束了盘问,示意女人离 开。但女人木然着,不觉得老头嘴里的“死孩子”与她有关系。那个“死孩子”顺 溜地躺在冷柜里,恬静、安适,已经不是一个具体的孩子了,他是这个世界所有的 “死孩子”。他们出了院子,还要去公安局办理相关手续。坐进警车里,女人听到 那个老头追着他们嚷嚷:“这死孩子问我这儿的人都是怎么死的,知道我是怎么回 答的吗?怎么死的都有!病死的、轧死的、摔死的、淹死的、捅死的!” 女人把脸贴在警车的玻璃上看外面。太平间的铜牌子在夕阳下熠熠发光,这让 女人突然有些无法言说的激动。她的怀里抱着一只纸袋,里面装着儿子的遗物,一 件染了血的旧衬衫、一条被医院用剪刀剪开的牛仔裤、袜子——只有一只。 现在,当女人把儿子的遗像塞进了半截柜的抽屉里,关上抽屉时,她再一次感 到了那种无法言说的激动。女人感到呼吸有些困难,仿佛是一种哽咽的感觉,但她 确信没有哽咽。她很久没有哭过了,自从儿子成了“死孩子”后。 今天的客人来了。她们拎着袋子,袋子摩擦着她们的腿,被女人迎进了屋。她 们带着自家的餐具,女人家里的餐具不足以提供一次聚会的需要。卖门票的女人从 家里带来了碟子,碟子装在塑料袋里,每一只都用报纸分开包着?这些女人,什么 时候把目己这样好的保护过? 女人诧异地认为她们来早了,但是随后就明白是自己的时间感错乱了。时候的 确不早了,太阳从洞开的窗户涌进来,让这间屋子都变得陌生,好像不是她的家一 样。 没有过多的寒暄,三个女人着手准备她们的午餐。作为主人,昨天她已经买好 了菜。莲藕、豆腐、豆皮、茼蒿、平菇、年糕、木耳,大家都爱吃的宽粉,当然, 还有悲伤。没有荤菜,荤菜由喂象的女人负责。虽然大象不吃荤,但她可以向别的 饲养员要。喂象的女人带来了切成片的新鲜牛肉,还有一只剁成块的、血淋淋的鸡。 她们打算吃火锅,底料女人已经买好,现在她只需要动手将菜洗净切好。 女人在厨房里忙碌,客人在房间里四处打量。作为多年的同事,她们来过她的 家吗?女人不记得了。她们不免会有些好奇,四处打量一下也在情理之中。但女人 突然忐忑起来,这个家,对外界已经关闭多年。那时候,警察两度敲开了她的家门。 第一次,是来抓她行凶的儿子。第二次,是来让她跟着去认尸。警察挺和气的,态 度并不严厉,可能他们也觉得不需要态度严厉了。对于一个母亲,还有什么会比这 两个来意更加严厉的呢?第二次,跟着警察一起来敲门的还有那个网吧老板。警察 先找到了他。此前女人和网吧老板只说过不多的几句话,多是关于儿子的,问一下 儿子的去向,还有就是在街上遇到打个招呼。他跟在警察的后面,双手插在穿着大 裤衩的双腿间,像一个尿急的女人。他们连门都没有进,这让女人吁了口气。前一 次警察闯进来的时候,除了那个惊人的来意,仅凭几条大汉进入到她家的这个事实, 就足以令她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