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有时叫我苹果。绿色的那种,你说,我是一个硕大无比的苹果,满满当当地 蹲在房间里,顶天立地,你进来了,不得不贴着墙走动,肚皮蹭着我的肚皮,像两 个大胖子狭路相逢,你当然想咬我一口,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你说,我们是此消 彼长的关系,总有一天,你会吃掉我,进而变成我,而我的苹果核将成为你,酸溜 溜的靠墙边站着,睁着忧怨的独眼,你的灵感来自长时间的冥想和几位偏执艺术家 的启示,我不会相信你,对你的称呼不置可否,我知道你有夸大妄想症,你常年蛰 居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每晚在抑郁中睡去,你的梦境离奇而冗长,更加将你的现 实映照得黯淡无光,在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中,你醉心于制造各种各样的比喻,把 毫不相关的事物作为本体和喻体,浴室、传真机、羚羊、指甲钳、蜷曲的绳索和生 锈的弹壳,都是经常出现在你脑海中的意象,你通过我来表达他们的关系,把牵强 附会的罪名嫁祸给我,而你独享着天马行空的快乐,你在你的国度里恣意妄为,却 手把手地约束着我的言谈举止,你甚至对我规定说,只准用逗号!多么可笑的要求, 这会使我变得喋喋不休,不知道省略和停顿,更失去了激情和疑虑,我暂时地满足 了你,但我知道,从一开始,我就违背了你。 秋天是突然来临的,“嚓”的一声,像撕去一张日历,时间精准、匀速,近乎 刻板,而季节的嬗变却常让人始料未及,第一场秋风吹来的时候,我亲眼看到过一 支枯萎的花朵从阳台上滚落,而那群灰色的鸽子,她们从窗前滑过,像风吹起的一 阵灰尘,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们了,但随后,这群神秘的精灵又变幻着阵形飞回了 窗口,紧跟着又被抛向了更远的天空,在浅灰色的背景下,她们翕动翅膀,像一组 抖动的象形文字,肆意表达着隐晦的寓意,更多的鸽子开始加入到飞行的队列了, 她们辗转回旋,聚散离合,她们是一束束灰色的烟花,把绚烂的身影投映在对面的 玻璃大厦上,让更多的人看到她们,就在人们翘首等待着下一次绽放时,她们已经 收敛形迹,倏忽间消失了踪影,像镜中的一场幻觉,又像是沉重的天空不小心打了 一个激灵,我知道,她们一定是返回了远处的白色城堡,那座人迹罕至的危楼,早 已被先知的鸟类占据,她们白天放荡,醉心于高空中的群舞,夜晚则倾巢出动,合 力转动城楼前悬挂的巨大钟表的时针,蓄意篡改着这个城市的时间进度,让更多的 人陷于颠沛和迷乱,只是这一切都无人察觉,正如你我早已看到的,清晨总是准时 到来,黄昏也从未迟到。 你九岁时第一次见到了马,那匹马体格高大,毛色红润,额头上系着红缨,表 情倔强地站在一处旅游胜地的门前,一副毫不通融的样子,而你是一个小男孩,干 净,羞涩,刚刚被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激起了一点点小男子汉的英雄气概,你坐在马 鞍上,纤细的腿夹着马的身体,双手紧攥着缰绳,你终于没能忍住内心的兴奋,露 出了九岁的神圣的笑容,你的小姐姐畏缩在你的身后,她穿着白色的袜子和浅黄色 的人造革凉鞋,双手牢牢抓着你的肩膀,更多地表现出了小女孩的慌乱和窃喜,她 的眼睛微微眯着,也许已显出了初步的近视,在你们的后面,一个穿蓝白相间连衣 裙的修长女人正向前走着,却突然扭头向后望去,她在看你们吗?她被你们的年轻 和单纯吸引了吗?或者,她只是在观望你们头顶上一朵轻淡的云?她倦怠的步伐和 沉静的眼神显露了内心的焦虑吗?现在,再也没有人能回答这些问题了,时间之轮 飞速流转,进入到2001焦1 月21日十三时二十分,雪刚刚融化,你一米八一,倾斜 的地面七铺满褐色的碎石,你穿黑色的皮夹克,砖红色衬衣的领子和下摆分别从毛 衣的上面和下面露出来,一大排白杨树的枯枝在你后面不到三百米的高处伸展开, 而你的头发过于长了,这使你眺望远方的眼神多少显得有些空洞,让我感兴趣的是 你的右手正搂着你的小表弟,他穿着妈妈为他做的灯芯绒裤子,正在为智齿和寒假 作业发愁,在上个学期的地理课上,班上的女同学已经给他偷偷递过纸条,他的脸 蛋胖鼓鼓的,好像嘴里含着两块糖,十五年后,他的个子长高了二十多公分,下巴 上生出密密的胡茬,又过了两年,他彻底变成了你,而你呢,你也没有一刻停止变 动,视线向有移动,凌乱的房间内充满暗淡的光线和颗粒状的空气,你坐在桌前, 似乎才睡醒没多久,又像是刚从一场风暴中走来,眼睛惶恐而澄清,你的头上戴着 一顶高高的纸帽,用一张废弃的《法制日报》卷成,上面的黑色标题清晰可见,农 妇惨遭邻家猪咬伤,法院难为当事人调解,你身后的墙上贴着一张手绘的顾城像, 为你奇怪的打扮找到了源头,在你的右侧,我第一次出现在了你身旁,我们离得很 近,但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你上身穿着一件旧军装,下身没有出现,但我记得, 那天你穿了一双黄拖鞋,牛仔裤挽到膝盖下面,脚趾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