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晚上六点十二分,门外响起了钥匙转动的声音,你回来了,比昨天晚了七分钟, 比前天早了五分钟,晚上六点钟是我的早晨,你唤醒了我,带着周身的灰尘和烟草 的气息,我看到你穿着皮鞋踏进了卧室,皮包扔在床上,紧跟着把自己也扔到了床 上,你摊开四肢,脚搭在地上,慵懒地躺着,手指偶尔会碰到枕头边上的几本书, 你随便翻开一页,举到面前凝视,很快将整本书砸在脸上,你的手继续摸索,有时 会碰到一张电话卡,一串钥匙,一枚早晨从裤兜里翻出的硬币,一根昨晚睡觉时掉 下的头发,你似乎饶有兴致地不停摸索着,那本书蒙在你的脸上,使我看不到你此 刻的表情,五分钟后你忽然起身,到客厅去换鞋,袜子扔在椅子腿下面,你趿着拖 鞋,啪嗒啪嗒地重新进到卧室,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你从来不会认真地看我一眼, 你神情肃穆,嘴巴用力地瘪着,一个音节也不想发出,哪怕只是发出一个感叹词, 或者张嘴打个呵欠,你在外面也是这个样子吗? 当你被众人包围时,当无数双眼睛在向你发出诘问时,你也是这样吗?在你的 眼里,我似乎是不存在的,你来来回回,先后五次从我身边经过,你把印着斑点狗 图案的茶杯放在我的身旁,热腾腾的水汽沐浴了我,你试探着喝下一小口,小心翼 翼地吐出嘴里的茶叶,你斟酌着,终于下定了决心,把茶杯重重地放回桌面,你打 开了冰箱,从里面拿出了橙汁,啤酒,袋装醋,芥末油,也许还有夏天时剩下的半 盒酸奶,你反复地摆弄着它们,似乎急于调制出某种化学药品,你最终还是厌烦了, 把它们统统扔进了垃圾桶,你小跑着冲进了厨房,哗啦啦,水声传出,你抹着嘴回 来,对着镜子龇牙咧嘴,费力观察自己的牙根,你把外套脱下来,从房间的一侧扔 出去,外套从我眼前飞过,落在房间另一侧的床上,一截袖子瘫在床沿上,像一个 垂死的人,你进了卫生间,反锁上门,整个世界安静了,没有期待中的汹涌澎湃的 马桶抽水声,你消失了,完全没有了踪影,我怀疑你把自己漏进了下水道,此刻已 经飞流直下三千尺,冲到了南郊化工场的废水池,或者你从卫生问的窗子里逃走了, 跳到三楼的阳台上,此刻正在接受小区保安和三楼的四个老太太的轮番盘问,然而 你回来了,一只裤腿挽着,像一个行走正常的瘸子,头发上带着水珠,你从手提袋 里拿出了盒饭,一包油炸豆腐,三根牙签,你的晚饭在客厅忽明忽暗的灯光下进行, 我没有参与,重新回来时你的步伐更加踏实了,你踩上墙角的秤,收腹,提臀,摇 头,你从衣橱上抽出一张纸,用笔记下一个新的数据,你开始发力,压腿,做第七 套中学生广播体操,简易太极拳,还有一些造型独特的自创动作,九点钟,你终于 累了,你坐下来,终于到了面对我的时候,茶杯里重新泡上茶,椅子上垫着去年的 棉毛裤,你磨磨蹭蹭地靠近我,不敢正视我的眼睛,接下来的整个晚上,你和我相 对而坐,默默无言,有好几次,我注意到你欲言又止,脑中的思绪纷乱庞杂,每一 个都惊心动魄,却又稍触即散,他们激励着你,也折磨着你,像一片广袤的森林覆 盖着你,你试图从中选出一枚脉络清晰的叶片,最终呈献给我的却是一捧衰败的杂 草,你仍然坚持着,继续增加茶叶的剂量,更频繁地出入于卫生间,你一次次坐回 椅子,你长时间正视着我,似乎执意要在今晚给我一个交代,你的决心越来越坚定, 你的精神越来越高涨,凌晨一点钟,这种对峙的局面发展到了极致,你突然换上了 睡衣,迅雷不及掩耳地按掉了墙上的开关,三步并作两步扑倒在床上,节能灯在一 阵剧烈的痉挛后,瞬间释放出无边的黑暗,淹没了整个房间,稍后,床上传来了沉 重的、忧心忡忡的鼾声,灯光和鼾声的前后关系,就像是闪电和雷鸣,在梦里,你 终于找到了这一个让你满意的句子。 深夜,远处街角传来凄厉的刹车声,像一记响亮的头痛,迅疾掠过城市的上空, 夜色醇厚,梦发酵,蒙面的匪徒打起了鼾,四盏昏黄的路灯守在三又路口,目不斜 视,像一组关系微妙的守卫,重型货车停靠在路旁,外地的司机正高声谈笑,一定 是妻子们带来了家乡的消息,对面的居民楼上灯火惺忪,婴儿在陌生的房间里睁开 了双眼,衬衣悬在阳台的衣架上,垂着手,诡异而谦逊,黑夜哄睡了爱情,有人浅 浅地唱起了悲伤的歌。 她来了,踩着细碎、欢快的脚步,眼神却若有所思地低垂着,她一定来自一个 有风的地方,头发的末梢顽皮地翘起来,钥匙环在指上飞快转动,她每次迈过两个 台阶,一只手不得不扶着栏杆,宽大的绿色上衣阻碍了她的动作,她停下来,把衣 服的下摆收拾整齐,再继续上楼,每上完一段楼梯,她都要更换一种方式,有时故 意懒散地扭着腰肢,有时像一只健壮的小鹿蹦蹦跳跳,她确信楼道里没有其他人, 因此更加放开手脚,她的钥匙上挂着一串铃铛,叮叮当当一路响着,她当然不是第 一次来这里,也许她过去曾经长时间地住在这里,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角落,现在她 回来了,带着暂别归来后的新鲜感,但她的记忆还是出了点小差错,也许是每一层 楼面上雷同的布局迷惑了她,她在三楼就提前停了下来,没有门牌号,她把钥匙插 进锁眼后,才注意到了细微的差别,她后退一步,歪着头上下打量门的样子,用手 指触摸门的质地,沾染门的灰尘,放在眼前仔细研究,仍然将信将疑,忽然她想到 了办法,来到楼梯口的窗前,数一数对面楼的层数,这下她明白了自己的错误,耸 耸肩膀,蹭蹭蹭几步登上了四楼,门外响起了似曾相识的钥匙转动声,她进来了, 房间里立刻涌进了淡淡的香,但这香味没有继续逼近,因为她没有进卧室,而是直 接打开了客厅的窗户,她肯定看到了楼前的一大片草地,啊,她说,这里有一片草 地,声音里带着迟疑的欣喜,似乎她刚刚从一片沙漠中回来,又像是刚从一片更大 的草原中归来,她不再出声,久久注视着,她没有注意到,你放在窗台上的一棵石 榴花,早已枯萎多时。窗户,她肯定看到了楼前的一大片草地,啊,她说,这里有 一片草地,声音里带着迟疑的欣喜,似乎她刚刚从一片沙漠中回来,又像是刚从一 片更大的草原中归来,她不再出声,久久注视着,她没有注意到,你放在窗台上的 一棵石榴花,早已枯萎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