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每天早晨十点,你不在的时候,电话铃都会响起,从铃声的轻重和节奏上判断, 我认定这些电话都是同一个人打来的,因为每个人打来的电话铃声都是不一样的, 早晨十点钟的铃声是纤弱的,犹豫不决的,那在电话另一端触碰按键的,一定是一 只女人的手,你回来了,长时间地注视着电话,有时甚至会把电话机翻过来,或者 把电话线拔下再插回去,你似乎听到了铃声的回响,你把耳朵贴在话筒上,搜寻着 铃声响过的痕迹,你沿着墙角和门缝,一寸一寸地揉捏着电话线,仿佛要从这包裹 严密的金属线里抽出只言片语,你顺着电话线进了客厅,又到了阳台,你不能再往 前了,电话线跃出了窗台,远远伸向了楼顶,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拽了回去,最终 消失在了未知的远处,有时你正开门准备出去时,电话铃响了,你稍稍迟疑了一下, 紧接着我听到你慌乱的脚步声,你几步就跨进了房间,你接起了电话,紧张地试探 性地说,喂?但很快,你的神情就放松下来,是电信局的录音电话,催你交上前一 个月的话费,那声音彬彬有礼,千篇一律,再有些时候,你接起了电话,是一个粗 声粗气的男声,急着找一个叫伍辉采的人,也许是叫吴惠才,你反复告诉过他不下 八次了,这里没有这个人,你打错了,但他仍然不依不饶,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次 电话,坚持让你交出那个叫伍辉采也许是叫吴惠才的人,你从未接到你想接的电话, 但是,每天早晨十点,你不在的时候,电话铃仍会准时响起,一声接着一声,那是 一个女人的幽怨的呼喊,是她的无声的啜泣,那声音千里迢迢,辗转反侧,来到这 个冰冷的房间,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回荡,一声接着一声,绵长而坚定,而我从 未把它接起。 隔着玻璃窗,穿过阳台的栏杆,越过路旁的一簇樟树枝,我看到了那个老人,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躬着背,穿着浅灰色的外套,衣角向上卷起,几根稀疏的头发 垂到了额前,老人抬手把头发抚平,轰——一辆卡车从他面前驶过,地面微微颤动, 扬起的灰尘四处飘落,老人不动声色地站着,眼神安静地望着前方的某一点,他的 身后是一排商店,成志房屋中介所,花格子宠物店,柔美馨发廊,一个女人猛然从 门口泼出一盆水,哗——冲在花池的水泥底座上,仿佛是那个黑洞洞的门吐出的一 口痰,老人的肩头缓缓地耸起,又稳稳地放下,似乎重重地出了一口气,更加平静 地站着,一个胖女孩走近他,在他右面偏后的地方站定,她的耳朵里塞着耳机,头 部有节奏地晃动,她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剥下包装纸,左右环视,将包装纸里的 内容放进嘴里,哗——女人泼出一盆水,胖女孩把纸捏成一团,丢进了路边的草丛, 她的嘴巴用力嚼着,偶尔扭头看一眼老人,老人呼吸正常,表情恬静,一个中年男 人走上前来,站在老人的左侧,他戴着黑边眼镜,黑色风衣的领子竖着,铃——手 机响了,第一声没听到,第二声又从衣服内口袋里传出,中年人掏出手机,表情突 飞猛进,哈哈哈没问题没问题,他大声说着,女人推开发廊的磨砂玻璃门,手里端 着一盆水,偶尔抬头瞥见老人正用手抚弄头发,突然,吱——一辆红色摩托车一个 急刹车停在了路边,躲过了迎面而来的一辆卡车,轰——卡车呼啸而过,胖女孩惊 得张大了嘴,与此同时女人将一盆水泼了出去,哗——中年男人的耳朵里充斥着刺 耳的刹车声,错过了手机的第一声铃响,铃——他在第二声响过后接通了电话,哈 哈哈,老人镇静地抚平了头发,迈步向前走去,胖女孩和中年男人恍然警觉,快步 跟了上去,一棵更大的樟树丛掩没了他们,一切又复归宁静,我把视线从窗外收回, 默默计算着,从红灯灭,到黄灯闪,到绿灯亮,一共四秒钟。 一,二,三,四,你数数儿,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床上堆着书, 一本夹着书签,一本书脊朝上趴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你不张嘴, 舌尖有节奏的弹动,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 二十五,灰色的光,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婴儿的啼哭,远方 的疆场,黑色的军队在默默地潜伏,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 三十六,水声温暖,干燥的河床上摆着水曲柳做的饭桌,三十八,三十九,四十, 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你思路清咿,脉搏微弱,你的脑海中 不准出现七,四十六,四十八,五十九,九十八,四百八十五,九百一十,棉,绵, 面,免,缅,勉,冕,娩,腼,眄,渑,沔,一千三百二十九,两千三百二十九, 三千三百二十九,四千三百二十九,你屈指算着,一个都不放过,你不得不说出声, 好让自己更容易分辨,你改变了方式,四九二八,五零五一,六四三三,六四三四, 六四四四,八一零二,路上排放着密密麻麻的鞋子,男人和男人拥抱,后背插着白 色小旗,广场上插着一百五十米高的白色旗帜,一模一样,一四三九五,一五一零 五,一五三三八,向左,向右,向上,向下,慌不择路,急性阑尾,一六三六五, 一八六六六,巨蛇首尾相结,二三四二二,等边三角形与蚂蚁,二四二五二,渴了 渴了渴了渴了渴了渴了,二五三八六,你最后说出了这个数字,你睁开眼,天亮了。 首先醒过来的是她裸露的小臂,很瘦,却顶着一只小胖手,她用它拨开粉红色 的窗帘,把窗户推开一条缝,早晨的冷空气蜂拥而入,她一定打了一个激灵,手臂 缩回了被窝,再伸出时已把袖子拽到了手腕处,还是冷,她坚持了一会儿,起身把 羊毛衫穿起来,屏住呼吸,慢慢适应这件冰凉的衣服,把一连串的寒噤化解成一个 长长的深呼吸,她裹紧被子,靠床头坐着,有多久没回来了?或者,从来就没有来 过?她记得,那时还是初夏,她用一上午的时间,翻出了所有的短袖衣服,顺便烧 掉了一些旧照片,一个丢失已久的宝蓝色发卡意外地出现在橱子的底层,她后背汗 津津的,火光映着她红红的脸膛,而现在……她欠身够到靠枕,紧紧抱在怀里,蜷 缩在墙壁和床头围成的角落里,慢慢地,她感到床板在颠簸,身体有节奏地晃动起 来,周围似乎挤满了人,污浊的气味扑面而来,有人在一声接一声的叫另一个人的 名字,有人在高声谈论京沪铁路线和三峡水电站,讨厌的东北方言,她把包紧紧抱 在胸前,继续往角落里缩去,以躲避临座那个熟睡的乘客,躲避他不断失去重心的 身体和越演越烈的鼾声,一个胖妇女端着一个大碗面挤到了她面前,以避开乘务员 推来的餐车,她肥腻的大腿一直抵着她的膝盖,洋葱牛肉面的气味让她恶心,这就 是现实吗?这就是我的过去吗?她感到自己快要缩下去了,如果没有人来拉她一把, 她就要完全缩进角落里,直到彻底消失在无底的虚空中,然而——确实没有人来拉 她一把,她只有用双臂撑起自己,用力把蜷缩的身体一截一截拽出来,她再次深呼 吸,重新靠着床头坐起来,人群已呼啸着远去,天蓝色的床单和被面让她心境淡然, 她环顾室内,这是一个没有性别的房间,灰白色的墙壁,毫无生气的窗帘,四四方 方的衣橱,橱门上贴的一张纸被撕得仅剩了一角,上面的圆珠笔字依稀可见:胖头 鱼……像一句不合时宜的玩笑被突然打断,她常常想把这句话接下去,但始终找不 到适当的下文,也许这是旧日主人无意间留下的一道谒语,一个破解时间之谜的暧 昧的线索,而现在,这一切都显得滑稽可笑,门后面的挂钩上搭着一条黄色的抹布, 由于长久未用,早已干枯而僵硬,它上面一定还沾染着往昔的灰尘,她想到了清水, 想到拧开水龙头时响起的健康爽朗的水声,她要用一整盆清水洗干净那块抹布,把 它晾在中午十二点钟的阳光下,她要用一个上午的时间收拾房间,大刀阔斧地扔掉 所有没用的废物,也许还要去一趟家乐福和八佰伴,拎回大包小包的东西和五颜六 色的衣服饰品,在窗台的正中央,她要摆一束鲜花,她已经决定了,就要红色和白 色相间的那种,她想得眉飞色舞,磨拳擦掌,还少点什么呢?她重新环视四周,查 看着在想像中已被她装饰一新的房间,镜子,镜子,她不知不觉蠕动嘴唇,说出了 这个早晨的第一句话。是我的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