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在房间里打电话,你打给自己,左手电话,右手手机,熟悉的号码,陌生的 指法,你的电话打响了你的手机,叮铃铃,米叨来发扫,扫米西,可以控制的噪音, 你腹背受敌,双向收费,你更换了方式,用手机拨打电话,空对地,明知故问的消 息,你和自己通话,喂?喂?提问即回答,声音在问候它的回声,你好,你好,你 在家吗,我在家啊,殊途同归,反反复复的过去和未来,你在看桌上的书吗,我在 看墙上的画呀,难道是那棵唯一的榕树,不可能是那对相似的鸟巢,不对,不对, 是左手画的右手,右手画的左手,左手画的右手在画左手,被右手画的左手在画右 手,是吗,是的,不可能吧,你拿倒了听筒吧,才不是呢,是你在倒立吧,哈哈哈, 你累了,你们的胳膊酸了,胳膊们互换了工具,左手拿手机,右手持电话,耳目一 新,对手交换了场地,答案在追问它的问题,雨已经停了,雨停了吗,过去总是迟 于未来,你分身乏术,两点间最短的直线,你不是你,你是你吗,你站在你俩的中 间,两点间最远的距离,请问,世界上什么东西只有一个面,我拒绝回答,我不像 你总是迷恋这类虚无的问题,我看是你的智力不够吧,我看是你对这个问题本身的 界定不清,谵妄和空幻,癫狂与欲念,与你朝夕相处的孪生兄弟,你看清了你,你 在你的镜子里回望着你,声音洞穿了声音,无限分裂的你和你,你说呢,你说吧, 也许吧,也许吧,你只不过是你的俘虏,你也不过是你的人质,你揭露着你,你庇 护着你,你已无话可说,你也充耳不闻,那好吧,就这样吧,挂了吧,再见,再见。 那束光让你心乱,你睁开眼睛的时候,它就已经投进了房间,开始你不信,以 为那又是从幽深梦境探出的一束微光,你的黑暗世界中的又一副假相,眨一下眼就 可以把它切断,但你很快否定了自己,那柬光鲜亮的映在灰白色的墙上,呈不规则 形,仿佛是墙壁新生出的一块牛皮癣,凝神注视,那光斑似乎还在隐隐抖动,活生 生的,像一束用意叵测的目光,逼视着房间里的一切,你感到不安,好像一觉醒来, 发现有人站在床前擅自观看你睡觉的样子,你甚至有些恼羞,紧张地查看被子和床 单,你想起了小时候一次类似的经历,那应该是在寒假吧,快过春节了,窗外已传 来断断续续的鞭炮声,院子里小伙伴的喧闹声恍恍惚惚,起床了起床了,大人的呼 喊从厨房里传来,伴着剁砧板的有节奏的响声,你还赖在床上,蜷缩在温暖的被窝 里,你自认为已经醒了,清晰地分辨着每一种声音,为每个人的语言配上生动的形 象和对应的动作,起床了起床了,妈妈的声音骤然提高,显然已经打开了你房间的 门,突然人声变得嘈杂,脚步声连成一片,快起床了你看谁来了,妈妈的声音近在 耳边,哦,对你来说,那真是最不合时宜的事情,你觉得应该不会在这时发生的, 然而它却发生了——你的姑姑来了,而且带着你的小表妹,你的心一惊,这下你真 的醒了,小表妹的长辫子迅速浮现在你眼前,你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起床,个子 又长高了更漂亮了啊,妈妈的称赞声触目惊心,辫子上的黄色的蝴蝶结,哎呀呀, 你本来打算穿上新买的羽绒服和小皮鞋去姑姑家的,可现在,你还蜷缩在被窝里, 你毫无防备,眼睛上糊满了眼屎,咯咯咯,小表妹的笑声像在嘲笑,你记得你身上 穿的棉毛裤已经皱巴巴的,裤腿上磨出了洞,你责怪自己为什么昨晚没有换身干净 的睡衣,你的脏袜子还丢在床边,它一定会成为新的笑柄,你毫无办法,你把心一 横,干脆假装还在熟睡吧,并且真的努力想让自己重新睡过去,你担心眼睫毛会抖 动,脸颊会绯红,你不知道如何度过这难熬的时刻,往事不堪回首啊,现在,那束 光让你再次感到了不安,你躺在床上,观察着它的形状,猜想着它的来源,没开灯, 你的房间里依旧晦暗,窗外已经阳光明媚了吗,你想像着,那束光已经按捺不住, 突然紧张地跳动起来,紧贴着墙壁和天花板快速地游移,像密封在水瓶中的一个汽 泡,一会儿被墙角挤成了圆点,一会儿又被拖成长长的光缆,有几次,那束光甚至 扫过了你的眼睛,你屏住呼吸,努力追随它的踪迹,而它似乎执意要甩开你的注视, 你穿上了衣服,赤脚站在床上,挥舞双臂去捕捉它,跳起来去触碰它,手指蹭到了 墙面,那束光和你轻松地周旋,它躲避着你,又牵引着你,游刃有余地缠绕着你, 它似乎无处不在,又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你气喘吁吁,疲于应付,它飞檐走壁,一 目十行地审阅着你,你气馁地在床沿前坐下,再抬头看时,它却突然不见了,你四 处环顾,房间里是毫无生气的暗淡,那束光像一滴清水,渗入了浓黑的油墨中,漏 进了松软的沙地里,你感到莫名的失落,这时,另一束光又溜进了窗口,投射在你 身后的墙壁上,你仔细地分辨着,你认出了它的样子,是它又回来了,这次,它安 静了,稳稳地伸展开自己的身体,你走下床,伸手去感触它,手心暖洋洋的,五个 手指的影子映在墙上,你逆着光,沿反方向去寻找光源,强烈的晕眩使你不得不眯 起了双眼,你踉踉跄跄地向前挪动脚步,视线正逐渐靠拢,你看到了她,那如同太 阳般闪亮的影像,那炽热的中心,你的心境豁然打开,你和她相逢了,相逢在那片 耀眼的光芒中。 走了那么远,你来到她面前,眼神中满是欣喜和委屈,你之前迈出的每一步, 似乎都仅仅是为了再向她靠近一点,你的道路也曾痉挛般四处蔓生,最终都稳妥地 汇聚在她的脚下,她却只是略带惊疑地看着你,撅着无辜的嘴唇,你和她的交谈如 同在梦里进行,是吗,真的是这样吗,那么,你曾经遇到的歧路与牵绊,你的每一 次偏离和倒退,又是为了什么,你笑着摇摇头,那只是短暂的迷失和必要的迂回, 既然连奔放的太阳的光线都会因引力而弯曲,你又怎能沿着一条直达的航向,她将 信将疑,又不甘示弱,那么,你的第一次羞涩的脸红是什么时候,你第一次心跳加 快又是为了什么,你的整个漫长的人生之旅又是始于何处,你急迫地要给出你的答 案,甚至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你的所有的第一次,都出现在第一次遇见她之后,你 的脸因为过度的遐想而羞红,你的心跳为她夺目的眼光而加速,因为她的出现,你 的整个漫长的人生之旅才得以走出阴霾,你热切地等待她的回应,她却无言以对, 她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怀疑或默认,你步步紧逼,她忽然掉转头去,你慌忙停下动作, 你害怕你的靠近会驱使她更加远离,你用焦灼的眼神乞求她原地别动,似乎她的前 面正是悬崖和猛兽,她回过头,原来她只是厌倦了刚才的姿势,舒缓一下颈部的肌 肉而已,你松了口气,殊不知她已经有了新的准备,她幽幽地看着窗前的那些花儿, 黑暗中的对白像黑纸白字,看到了吗,看到了,喜欢吗,喜欢,是怎样的喜欢,是 热烈的还是悱恻的短暂的或者玩闹的,你需要略微想一下,不知道怎样才能切中要 点,是缠缠绵绵卿卿我我又长长久久平平淡淡的,你自以为工整而圆满,她满意却 并不满足,难道一点也不切入肌肤刻骨铭心吗,你投其所好又变本加厉,切了刻了 也铭了满满地跟艾佛森的纹身似的跟手术后的心脏似的跟狗啃了三遍的骨头似的, 她终于笑了,你旗开得胜,她的眼神却还是捉摸不定,你觉得,她在看天空和远处 的楼群时,也像在看你,她在看你的时候,又像在看远处的楼群和天空。 我无法预想我老了以后的样子,未来深不可测,就像那片远在天边的黄昏,它 甚至不是一个确切的存在,现在,它召唤着我,向我放射出绚烂而含混的光芒,它 源源不断地扑向我,在我眼前幻化成七彩的光晕,我展开胸怀去迎接它,那些经过 长途奔徙后残留的余温,抚慰着我单薄的肉身,它仿佛在一步一步地走近我,就要 将我淹没在一片猩红的血色中,又像在一点一点地远离我,眼看就要隐没在远处不 知名的群山下,我的双脚在犹疑地颤抖,我按捺不住的冲动,那儿似乎并不遥远, 仅仅一步之遥,我一脚迈出,就可以跨过万水千山,直接沐浴在其中,为此我将赴 汤蹈火,不惜抛掉身上所有的负荷,抛掉一切美丽的装饰,赤条条地奔赴终点,那 一定也是最初孕育我的地方,我魂牵梦萦的去处,我只是回到久违的家园,然而, 这只是一个想像,我的双脚仍然沉重地踩在地上,我的前面布满江海和沟壑,我无 法绕过这些天然的屏障,我的身上捆满了绳索和铁链,它们与生俱来,而我举步维 艰,宿命之手总是乐此不疲地捉弄着我,将我远远抛到对面,再让我一步一步走回 来,它赋予我飞翔的本能,却又只允许我徒步跋涉,生生死死,分分合合,那些永 世轮回不息的悲喜苦乐,我必将一一经历,我将沿着一条怎样曲折的轨迹,我将在 哪些路口迂回和陷落,对我而言,这仍然是一个难解的谜,一个穷其一生去解答却 未必有答案的诘问,现在,它们都摆在我的面前,像一幅地图摊在桌上,神秘却又 简单,其中清晰而坚定的脉落走向,与迷乱庞杂的枝节一样触目惊心,现在,我已 经看到了这些,我终将向你讲述,在你还年轻的时候,我想,我已经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