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71年的春天,经过一再商量,父亲和母亲终于下决心,要去吴凤英家讨回那 张写字桌。那时候,他们刚从劳动改造的牛棚里放回来,罪行已经清算,问题还没 最后解决,还没有被解放。母亲每天要去打扫公共厕所,父亲呢,因为会写文章, 一直是单位的笔杆子,就让他戴罪立功,为剧团赶写剧本。那时候,剧本都是集体 创作,所谓集体创作,就是大家在一起议论,扯出一个具有时代特色的大纲,然后 由某个倒霉蛋执笔,把各方的观点综合搭配,硬编出一台戏。 父亲就是这样的倒霉蛋,那时候的剧本都是样板戏风格,都“高大全”,都左 得离谱。故事不重要,人物也是现成,大量精力都花在唱词上。写唱词是一门手艺, 既要俗,又不能太俗,很多人写不了。这差事就落到父亲手上,他是个“右派”, 这种人搁“文化大革命”中,基本上死老虎,是死狗,谁都会欺负,谁都可以在他 身上踏上一只脚。 万念俱灰的人最容易老实,人生之哀,莫过心死,也最怕心死。在“文革”中, 老实人并不吃亏。吃亏的是我母亲,她是剧团的小领导、名演员、第一号女主角, 此一时彼一时,运动来了,挨打的是她,戴高帽子游街的是她,最先关进牛棚完全 失去自由的,也还是她。事实上,想要这张桌子的是父亲,下决心去讨回的却是脾 气倔强的母亲,一向谨小慎微的父亲没那个胆子。 那天,早在打扫厕所的时候,母亲就把准备要说的话,反复演练了无数遍。吴 凤英正好来上厕所,刚冲洗过的地还是湿的,她身上正好刚来女人的玩意,在隔间 里磨蹭了很久。母亲忐忑不安,不知道此时商量写字桌的事是否合适。吴凤英从头 到尾没正眼看过母亲,隔间的小木门一直敞开,根本无视母亲的存在。吴凤英曾是 母亲的得意徒弟,在剧团里混,师道十分尊严,向来讲究师承关系,轰轰烈烈的 “文化大革命”把一切都搞乱了,老师一个个成专政对象,学生和弟子都是“造反 派”和革命群众。 母亲很耐心地等她离去,重新冲洗打扫,回家换了身衣服,才跑到隔壁敲门。 开门的是吴凤英老公,他不明白母亲要干什么,母亲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说话。这 时候,吴凤英过来了,板着脸问有什么事。 母亲犹豫了一会,很紧张。“跟你商量个事,我……我想把我们家的那桌子要 回去。”门开着,母亲指了指不远处的写字桌,赔着笑,“就那张桌子,就那张。” 吴凤英夫妇相互看了一眼,不说话。 隔了一会,吴凤英冷冷问了一句:“为什么?” 母亲被理直气壮的“为什么”问住了,她想到了吴凤英会断然拒绝,事先准备 好的一番台词,根本就来不及说。吴凤英果然一口拒绝,没有丝毫商量余地,还没 等母亲解释,连珠炮似的开火了,火力很猛,打得母亲哑口无言,抬不起头来。吴 凤英的理由很简单,写字桌是这房间的一部分,她才不管它是谁的,既然拥有了这 个房间,自然而然也就是这张写字桌的主人。 母亲黯然离开,父亲预料到会有这结局,连忙安慰,说没有写字桌,照样可以 写剧本。如今这个年头,能让他写剧本就已经不错了,少了一张写字桌,又有什么 关系。母亲很后悔,后悔当初腾房间,没想到把写字桌搬过来。吴凤英住的地方原 本是我们家书房,“文化大革命”一闹革命,一批一斗,被迫让出了那间房间,因 为年轻人要结婚没房子。让出房间的时候,那张写字桌没挪地方,一是为了偷懒, 二是父亲早已心死,根本没想到还会有再能写作的一天。 既然吴凤英拒绝归还,父亲又急着要用,只好请人重新打一张写字桌。也不知 从哪儿找了一个木匠,年纪不大不小,一本正经地问要什么式样。父亲也说不清楚, 把木匠拉到隔壁,在吴凤英夫妇的白眼下,请他照葫芦画瓢。木匠上上下下看了几 眼,十分不屑,说了一大堆话,如何过时怎么不好,然后拍着胸脯,说,你们不要 再管了,这事交给我,保证给你们打一张最新款式的写字桌。 很快,一张时髦的写字桌打好了,枣红色的油漆,式样无与伦比的丑陋。新未 必好,有时候很不好。温故而知新,因为新,才知道旧的好。首先是太小,尺寸小, 小家子气,怎么看都别扭。新写字桌的抽屉,从一开始就有严重问题,不是关不上, 就是拉不开。好在抽屉不多,侧面有扇小门,可以上锁,这是父亲唯一满意的地方, 他可以将《金瓶梅》一类的图书都锁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