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被母亲骂得不敢还嘴,父亲便找借口溜出去散步,有时候还带着儿子。围绕这 张写字桌,他断断续续地跟我讲过好几个版本的故事,每次都有不同的侧重点。 故事一,这桌子的起源。很多年前,在乡间教书的祖父还年轻,苦于没有地方 写字,找了当地一位老木匠,想打张桌子。老木匠说,我正好有段梧桐木,藏了很 多年,一直等识货的人来,今天我们既然有缘,我先跟你说说这桌子该是什么样子, 你听了不满意,可以提意见。老木匠开始给祖父上课,说了一大堆应该如何,必须 怎么样。不能高,不能低,膝盖上方不能有抽屉,两旁要分得开,要留下足够的空 间,上下左右都得宽松。一句话,读书人最讲究一张桌子,不能有丝毫马虎。见老 木匠非常认真,祖父便样样都依他,说好包工包料,一桌一椅八块大洋。隔了一月, 桌椅都不见影子,跑去看,阴暗的角落堆着一排木板。没等开口问,老木匠解释说 木料放了多年,里面还有点湿,现在就做,以后还会有裂缝,会变形,别人会说这 是谁做的生活,他丢不起这个人。隔了一个月,再去看,还没有完全做好,又是一 个细节要如何怎么处理。长话短说,反正是精工出细活,老木匠横讲究竖认真,前 后花了好几个月工夫,一桌一椅才最后完成,一道又一道的漆做好,带着徒弟很隆 重地送上门,对祖父说,我做的这个生活,可以传子孙的,你用了就知道。 故事二,这桌子果然是好东西,结实耐用。依祖父的话说,它简直就是个精雕 细琢接近完美的艺术品,跟着主人一路迁徒,一会儿上海一会儿苏州,接榫处没有 一丝动摇。“一二八”淞沪战役,日本兵闯进来,用刺刀在桌面上刻了几个字,抽 屉的板上画几道印子,经此大难,仍然是基本完好。抗战八年,祖父去了四川,写 字桌被送往苏州老家。后来,祖父回上海去北京,没工夫折腾,它一直被放在苏州。 上世纪50年代初期,父亲和母亲结婚,想到老家还有些家具,便将两个书橱,这张 写字桌,还有那把椅子,统统运到南京。值得一提的是,因为这次搬运,父亲还在 写字桌的抽屉,发现了保留完好的祖父日记,从辛亥革命那年开始,一直记到抗战 爆发。 故事三,老木匠的故事阐述了人生的意义。常被祖父拿来举例,说明做事认真 的重要性。父亲说,祖父非常欣赏这位老木匠,为此专门写过讴歌文章,感慨他身 上具有艺术家追求完美的精神。人生的意义有时候就在于要认真,毛主席他老人家 也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员就最讲究认真。 在1971年,十四岁的我懵头懵脑,对父亲说的故事根本不感兴趣,同时也嫌母 亲太唠叨,为了一张写字桌没完没了。相对于此前痛苦不堪的动荡岁月,那段日子 相对平静,生活开始变得太平,变得安逸。父亲的剧本永远也写不好,几句唱词颠 来倒去,仿佛在玩那种手上转的健身小球。母亲栖身于普通群众行列,能够有这个 待遇,她已经很满足。 有一天,母亲惊慌失措跑回来,告诉父亲说军代表大会上宣布,要让她担任剧 团的“革委会”副主任。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半年前,母亲天天要去打扫公共厕所, 还是典型的阶级敌人。两个月前,被解放了,恢复了革命群众的身份。现在突然又 要让她当“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这真是非常意外,不用说母亲想不到,广大革命 群众想不通,谁也想不明白。然而事实就是这样,想不到没关系,不接受也得接受。 据说是省“革命委员会”的一位主任发话,那年头,省“革委会”主任就是今天的 省委书记,当仁不让的第一把手,他说一,别人不敢说二。 这位大员不仅军人出身,而且还是在职军官,当时正是军管时期,各地的省市 级领导都由军队干部担当。他的地方口音很重,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看那谁, 可以当‘革委会’副主任嘛,就她了!” 母亲转眼之间成了剧团的“革委会”副主任。“文革”前,她当过副团长,表 面上看是官复原职,可是经过了“文革”这些年的挨斗、游街、批判、隔离审查, 心情已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