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当上“革委会”副主任不久,吴凤英来了,她又开始称母亲为老师,说要把那 张写字桌还给我们家。 “我知道老师很生气,”吴凤英红着脸,低头认错,“我知道老师为了这事, 心里对我有意见。” 那天正好下小雪,吴凤英突然上门,让母亲无话可说。一时间,大家有些尴尬, 母亲气还未消,板着脸,也不多说什么,让父亲和我立刻去吴凤英家拿写字桌。我 们先去借板车,剧团有辆拖垃圾的手推车,两侧挡板怎么也卸不下来。有挡板碍事, 折腾了半天,最后只能将写字桌翻转过来,四脚朝天,父亲推板车,我和吴凤英在 两边扶着。偏偏板车有一侧轮胎还是瘪的,父亲又特别笨手笨脚,天上下着小雪, 地上滑,写字桌一次次要跌下来,我们很快大汗淋漓。 与写字桌配套的还有一把椅子,父亲不想再跑一趟,不当回事地对吴凤英说: “算了,那椅子送给你了,反正也没地方搁。” 父亲说的是实话,尽管母亲还有些舍不得,我们家已经有了新写字桌,这张旧 的只能搁在我房间。我的房间小,放一张小床,一个大衣柜,一个床头柜,再加上 这写字桌,显得十分拥挤。写字桌回来,母亲终于出了一口恶气,摸着有些损坏的 桌面,心有不甘地对父亲说:“要是不当这个‘革委会’副主任,这丫头会把它还 给我们,哼,门都没有。她对我那个凶,我这辈子也不会忘。” 父亲说:“事情都过去了,还记什么仇。” 母亲说:“这仇当然要记。” 事实上母亲很快就忘了,她觉得自己会记恨一辈子,嘴上也常常这么说,可是 没多久,不仅完全原谅了吴凤英,而且越来越在乎,越来越看重,毕竟她是自己最 得意的弟子。吴凤英读书时就是戏校的高材生,人不算特别漂亮,却是演主角当头 牌花旦的好材料。母亲恨她时常念叨,说,我知道这丫头为什么恨我,为什么要狼 心狗肺,她不对我狠一点,凶一点,别人不会放过她。母亲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其 实已经原谅了,说她必须要跟我划清界限,说她不能不这么做。 母亲没想到,就在不久以后,吴凤英突然不想再演戏,她提交了一份转业报告, 宁愿去工厂当个最普通的工人。记得那天是在我房间,母亲把她叫来谈话,劝她不 要头脑发热,好不容易学了这么多年的戏,说放弃就放弃,实在太可惜了。母亲怎 么也不会想到,她会要转业。吴凤英说了自己要转业的理由,说她丈夫不愿意妻子 下乡演出,一出门就几个月。她丈夫是一个复员军人,当兵的时候,也习惯了夫妻 分居,现在复员了,到地方上工作,不愿意妻子再出远门。 从吴凤英的谈话中,母亲隐隐感觉到她丈夫是不放心。吴凤英不是绝色美女, 但业务能力很强,追求她的男人并不少,她丈夫肯定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于是母亲一针见血,“你男人是不是为什么事吃醋了?” 吴凤英叹着气,也不否认,“男人吗,都这样!” 母亲说:“你想想,练了这么多年功,天天吊嗓子,说不演戏就不演戏了,这 叫什么事?” 我的房间不大,她们坐在床沿上说话,母亲苦口婆心,继续她的说服工作。为 了不影响父亲写作,她们的声音很轻。吴凤英显然已下了要转业的决心,母亲说了 很多,她根本听不进去。母亲没完没了地说,她有一句无一句地听。为了完成学校 布置的作业,我当时正在那临写毛笔字,学写《勤礼碑》。吴凤英突然走到我面前, 看了看字帖,又看看我写的字,说:“你这字丑死了,看我的,让我来写给你看看。” 吴凤英一手毛笔字很漂亮,在戏校读书的几年,为了提高当演员的修养,有一 位非常有名的书法家给她们上过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