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1971年起,这张写字桌一直归我使用。有一段时候,我的兴趣都在玩无线电 上,中学生弄这玩意,除了砸钱,也搞不出什么大名堂。后来又开始玩摄影,冲洗 胶卷,放大照片,都是在这上面进行。 桌面上增添了许多新的划痕,正中间那两个字,是当年的日本兵留下,刻着 “石川啄木”四个字,也不明白什么意思,虽然隔了很多年,依然清晰可见。左上 角是吴凤英留下的,当初大约没有砧板,切菜剁肉直接在桌面上进行,横一刀竖一 刀,随着岁月流逝,痕迹渐渐模糊。还有许多奇怪的印迹,都是我无意中损坏的, 很显然,我对这张老掉牙的写字桌一点儿也谈不上爱护。 “文革”后期,有一位家具厂领导来我们家做客,很认真地说,这些家具都该 换了,我帮你们家配置一套新的。结果就换新家具,大床、沙发、吃饭桌椅、大橱、 五斗柜、床头柜,能换的都换了,没换的就是苏州老家搬来的两个书橱和这张写字 桌。80年代初期我搬出去住,开始独立生活。写字桌和两个书橱一直跟着我,它既 是工作台,又是吃饭的餐桌,上面还搁过一台黑白电视。朋友来,曾经将就着在上 面睡过一夜。当时是住在沿街的一间小平房,我刚开始学写小说,早期的文字几乎 都在这写字桌上完成。这以后,结婚,几次搬家,都没有将它淘汰,原因不是为了 喜欢,而是居住环境太差,都是旧房子,没有阳光,根本懒得换新家具。 进入新世纪,赶上“末班车”,分到一套福利新房。阳光灿烂的五楼,是毛坯 房,搞装潢前,一位朋友为我酝酿设计方案,坚定不移要做旧。理由很简单,老婆 是旧,孩子是旧,太新的感觉就好像是再婚。这位朋友是搞美术的,名头很大,身 价极高,愿意帮我设计,已经非常给面子。我没想到他会看中这张旧写字桌,并且 产生了一个非常前卫的设计方案。 “这可是个好东西,”朋友很激动,抚摸着桌面的毛糙斑驳,“绝对有感觉, 我找到了一个最重要的元素。”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对,就要围绕这张桌子大做文章。” 朋友解释说,世界上好的设计,都有一个好的元素可以把玩,搞设计的人,只 要围绕这个元素去想,一切就可以OK. 他一口气报了几个很著名的设计,某展览馆、 某度假村。结果不仅说服我保留了这张旧写字桌,还让我立刻想方设法,将与之配 套的那把旧椅子也找回来。他觉得像目前这样,一张很有味道的老桌子,配上一个 新式电脑椅,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是可忍,孰不可忍。 朋友的设计方案非常现代,包括一面用旧青砖砌成的文化墙,几排老式的书橱, 在家中最显眼的位置,放上这张旧写字桌。要找到那把旧椅子并不难,这些年来, 我们家与吴凤英断断续续地一直都有些联系。逢年过节,她都会来看望母亲。吴凤 英去工厂当了两年工人,十分后悔离开剧团,千方百计地想回来,离开容易回来难, 最后还是母亲帮忙,托熟人将她调到了一家区文化馆。到文化馆不久,吴凤英和老 公离了婚,一儿一女各管一个,女儿归她,儿子跟她前夫。我早已忘了曾经还有过 一把旧椅子,事实上,不止是我,父亲、母亲、吴凤英、吴凤英的前夫,都差不多 把这事忘了。记得吴凤英离婚不久,来与母亲聊天,还提到过这把椅子,说她离婚 的时候,把椅子留给了前夫,但是和他有过约定,这椅子是她老师的,绝对不可以 弄丢。 吴凤英儿子是开出租车的,送我们去他父亲那里,然后他继续去做生意。一路 上,吴凤英喋喋不休,上车前说,下了车还在嘀咕。她很不满意儿子的工作,怪前 夫没有照料好,没让他考上大学。她说她其实很后悔离婚,就算是为了两个孩子, 也真的是不应该这样做。吴凤英说,她这一辈子,窝囊就窝囊在老是要后悔,先是 后悔离开剧团,后来又后悔离婚。覆水难收,开弓没有回头箭,后悔又有什么用。 离开剧团,后悔了也回不去,再想唱戏也唱不了。离了婚,后悔了也不能再复婚, 人家已经再婚。当然,离开剧团也好,离婚也好,都不能埋怨别人,都只能怪她自 己,都是她主动要求,都是她执迷不悟。剧团不肯放人,老公不肯签字,所有这些 最终都拦不住她。当初还真不是没人阻拦,吴凤英就是脑子进水,怎么也听不进一 个劝,说什么都没有用。木匠带板枷,手掌心搁烙铁,都是自作自受,这又有什么 办法呢。 吴凤英前夫没想到我们会去,很客气,怪我们为什么不早点儿出现。两年前, 有个开家具厂的战友到他家做客,看中了这把椅子,非要拿去做样子,拿走了一直 没还回来。吴凤英很生气,说赶快找这个人,把它要回来。吴凤英的前夫面露难色, 因为这战友的家具厂早就倒闭,欠了一屁股债,都不知道到哪儿去找他。 时间相隔太久了,我和她的这位前夫三十多年没见过面,他印象中,我还是个 十四岁的孩子。我想像中的他也完全不是现在这模样,一脸倦态满头白发。当初的 他非常阳光,刚从军队转业,那年头,像他这样的人最吃香。那年头,也只有像他 这样的,才能娶到剧团里年轻的头牌花旦。一晃三十多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多年。 我们离开时,吴凤英一脸不痛快,还在埋怨前夫,怪他不该把椅子借给人家。 我说这个真的是无所谓,事实上,我自己就没有在这张椅子上坐过,对它也谈不上 有什么多深的感情,没了就没了。世界上有很多好东西,说没了就没了,没什么大 不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拦了一辆出租车,说好先送她回家,既然那椅子很难再找回 来,这件事就算到此结束。上车后,吴凤英突然很哀伤,说她内心深处,对我们家 的那张桌子充满了怨恨。 我感到莫名其妙,出租司机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多少年来,虽然认识很久,和 她其实也没说过什么话,我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女人,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怨恨。吴 凤英又开始喋喋不休,说她当年结婚,根本没想要我们家写字桌和椅子。她说那时 候你还小,有些事你也不知道,你根本弄不明白。她并不想据为己有,从来就没有 真正地想要过它们。当时谁都觉得你爸爸你妈妈是坏人,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很 遗憾这件事彻底改变了她跟我母亲的关系,因为这张写字桌,她再也不愿意在剧团 待下去,一想到就心里别扭。尽管过去很多年,总觉得心里有道坎,迈不过去,心 里有个结,解不开。 吴凤英叹了一口气,说:“要是没这件事,我不会离开剧团,我也不会离婚。” 2011年7 月3 日于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