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下山的时候,朋友们依然兴致很高,返到关下的山寨里还流连忘返,尽管这里 也非常冷清。前几年因为要开发旅游,这个本来不大的村子,大多数村民已经移民 搬迁。他们石头砌的房子还在,有些保存还很完整。房子没有人住,玻璃已经没了, 人们用树枝插在窗户上。还有些房子毁坏了,只剩下一堵墙或半间房,一样让人感 到沧桑。村子里树不少,都是粗大的柳树,长得很张扬,没有山下那种妩媚的样子。 我告诉朋友们这个村子里都是戍边军士的后人。遇到一个老人,进她院子里拍了几 张照,他们三个又和老人一起合影,然后买下老人院子里晒的一堆蘑菇和一只欢快 的土鸡,说回去要吃小鸡炖蘑菇。 路上老程和阿金都感叹不虚此行,阿金说以后还要叫上单位的人来这里玩。郑 洁说,你来的时候记得再把我叫上啊。 进了县城,我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往北开,在医院门口停下,说,天宁寺到了。 老程、阿金们疑惑着下了车,望着代县人民医院的牌子发呆。我说,天宁寺就在里 面。一大群人从我们身边跑过,抬着几个满身是血的人,后面还有一群拿着棍棒追 赶的人。 和尚和医生一起办公?阿金问。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指着那些血淋淋的人说,这些人们可能都是士兵的后代, 边关好武。 他们现在能分辨出来吗? 脱了鞋能,那些士兵的后代左脚小拇指都是两瓣指甲,我就是,回了家给你们 看。 进了医院,在住院部门口遇到我的一个同事,看见我们提着鸡和蘑菇,开口就 问,你们去看病人。 看看天宁寺。 不知道同事是否听清了我的话,他匆匆走了。 我想起女儿出生时,也是在这个医院,我们没有钱,打算找个接生婆在家里把 女儿生下来,但临产时接生的怕难产,让我们去医院。我又想起前几年父亲、母亲 的病,心情更不好了。 我们在医院转了一圈,除了面容惨淡的病人和一幢幢灰色的水泥建筑,并没有 看到寺庙和僧尼的影子。 郑洁说,没有寺庙啊? 我用手画了一个圈说,以前这儿就是天宁寺。县志上记载,咱们回去看。 路上,那只鸡不停挣扎,老程和阿金换着提它。 回了家,鸡咕的怪叫了一声,女儿吓得躲进妻子怀里。 妻子问,干什么?她的眼睛红红的。 小鸡炖蘑菇。 谁杀鸡啊?妻子问。 我不会,我说。 我和妻子看他们三个人。 郑洁说,我来杀鸡。 郑洁去了厨房,老程和阿金都跟进去,老程又出来。 听到里面一声尖叫,然后那只鸡耷拉着半截脖子跑出来,血像一条断了线的带 子。阿金和郑洁都追出来。郑洁手里举着血淋淋的菜刀。鸡向我们这边跑过来,一 点血溅在女儿手上。女儿哇一下哭了。鸡突然断了气,倒在地上不动了,血咕咚咕 咚冒出来。郑洁说,不愧是雁门关的鸡啊,这么难杀。 我说,我不会做小鸡炖蘑菇。 妻子说,我也不会。 这次老程进了厨房没有出来。 过了一会,闻到一股烫鸡的腥味。老程拿着一根鸡翎子给女儿玩,女儿笑了。 我说,多拿几根,可以做毽子。 他们三个在厨房里做小鸡炖蘑菇,我和妻子在外面给女儿做毽子。 过了一会儿,厨房里传出香喷喷的气味。 女儿说,爸爸,我饿了。 我说,等等,一会儿就好了,让妈妈陪你玩毽子。 鸡端上来的时候,果然香喷喷的,还有一桌子色泽搭配鲜艳的菜。 阿金说,吃吧,肯定比北京大饭店的好,正宗的山蘑和真正的土鸡,很难吃到 这样的菜了。 女儿突然说,爸爸,我想去北京。 老程和阿金马上说,走吧,跟我们一起走。 我看着妻子和女儿说,等你大了爸爸带你们一起去。 吃完饭之后,老程和阿金要赶火车,我送他们去车站。 他们再三对妻子说,这次真麻烦你了,以后让杨一定带你到北京去。 我看到妻子的眼眶湿了,赶紧催他们走。 到了车站,看着候车室满满的人群,我的心情好起来,对他们说,以后有机会 一定要多带些朋友来啊。阿金把我叫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瑞士军刀,说留给 你作个纪念。我在丰宁见过这把瑞士军刀,真正的瑞士货,十几种功能,里面那把 小锯子碗口粗的木头几分钟就能锯断。我说,你留着玩吧。阿金说,本来想给你带 几本书,可是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书,就想你也喜欢根雕,用这个做根雕吧。阿金把 军刀拍我手里,过去和郑洁说话。 开始检票了,一大群人都拥过去。阿金说,咱们不急,反正都能上车,让他们 急。等到进站的人都进去,我们才一起进了站。站台上黑压压都是人。我说,不知 道有没有座位?老程说,上去补个卧铺吧。天空黑乎乎的,一颗星星也看不到,我 想今晚可能要下雨。 时间到了,车还没有来。 工作人员说,因为今天旅客多,火车晚点了。 …… 终于,信号灯亮了。工作人员让大家排好队。一阵汽笛声响过之后,雪白的车 灯掀开了黑暗,我有些伤感,有些难受,也有些轻松。队伍一下乱了,人群往前挤。 我们拥抱、握手,互相说着长联系,多过来玩之类的话。 绿皮列车停下之后,人们都往车门前跑,但是车门没有开,等了两分钟,火车 又开始鸣笛,缓缓启动了,像一只绿色蜈蚣,消失在黑暗中。人们大声嚷起来,愤 怒地咒骂。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大声喊,给大家做工作,说今天车上的旅客太多了, 已经严重超员,实在拉不上了。人们不听解释,更多的人在骂。 我看着老程和阿金,心里烦躁起来。说,走吧,咱们明天走。 他们两个人无奈地笑笑,说恐怕得向单位请假了,坐了这么多年火车,还没有 碰上这样的事情。 我说,我们现在作风整顿,查岗很厉害,明天我一定得上班。 你忙你的,我们自己走,反正已经熟悉了。 我们出站的时候,人群呆在站台上不散,仿佛呆下去今天就能走。黑压压的人 群和黑乎乎的天空离得越来越近。 火车晚点,出租车司机们等久了。车到站,又没有乘客出来,见到我们纷纷招 徕生意。我并不搭理他们,推开一只只热情的手。出了车站,往东拐,不远处一家 洗浴中心霓虹灯闪烁。 没有避讳郑洁,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大声对老程说,那里面有鸡,你们今天晚 上住在那儿,好好洗个澡,休整休整,明天坐车也近些。 郑洁马上接着说,好,我来安排,我陪他们一起去,阿金老程来了山西不光是 你一个人的客人,是咱们山西的客人。 我没有坚持,把他们送进灯火辉煌的洗浴中心,一头扎进黑暗中,这个现代的 洗浴中心和古老的雁门关一样,离我遥远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