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圣诞节刚过,教堂外的松树上飘荡着扯成一段段的红绿彩带,卷曲成毛毛虫的 样子。紧挨教堂旁的敬老院更加安静了,院子里的长椅上一个发呆的人都没有,走 廊上也没有陷在轮椅里痴望大门的老头,他们都躲在房间里,将发虚的目光投到外 面淡淡的一片雪白之中。 房间里,李丽琴,这个奄奄一息的老人抓着一羽的手,一羽的手轻得像羽毛, 李丽琴偏过头,时间消蚀了她的美丽,变成老人口腔里难闻的气味。她说,我这辈 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和那个山东男人结婚。那时她才十九岁,山东男人个子高大, 喜欢吃大葱,她就是受不了大葱的味,后来他去了美国。她说,我不该来江南的, 江南并不好。这句话不知道是说给她自己听的,还是说给一羽的。 李丽琴,这是她到江南起的名字,塞上美女来到江南,来到我们这个小城。书 本里所描述的江南,是个好地方,草长莺飞,小桥流水,胭脂桃红。在北方的她那 时才十九岁,身边就有了众多的追求者,她看中了一位江南的男人,为此,她还拒 绝了住在隔壁的一位王爷;他翻墙到她家院子里,谎称有一张他的照片被风吹了过 来,她低头不语,她不喜欢王爷,她还太小,对于喜欢不喜欢还来不及沉淀和细想。 父母给她介绍了江南的富商,江南两个字像叮叮作响的风铃,发出悦耳动人的声音, 这么远,她只能猜测他长得如戏里一样,江南男子的斯文,长衫,眉毛淡淡的,眼 睛细细的往上挑,温和、安静,从没有什么坚硬的野心,最多有一点小儿女的温柔 情长。 李丽琴,手指又细又长,一羽看到她压在枕头下的照片露出一角,年轻时的她, 脸有点偏方,眼睛像画了墨线似的又圆又黑,透出光彩和调皮,而现在,她的眼神 黯淡下去,她说,大葱味并非不好闻,闻惯了大概也一样。 她临死前的幽默让一羽莞尔。 陈达和一羽第一次见面,他就提到了李丽琴——他的外婆,她传奇的一生。他 对一羽说,我们江南不像你们云南,我们那里四季分明。眼前这个男人,长相一般, 一羽没看出他有多好看,但是他有能力将她带到江南,并且还会让她有一份好工作, 带她逃脱父亲挨批斗的那种沉重,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她挨着他坐,感觉到他身 上散发出的一点热气,在云南的夏日里,在蓝紫的天空下,他的脸显得有些白,侧 面仿佛也不难看,外面一条马路旁的凤凰花倒垂下来,又大又红。江南的花都素而 香,他对她说,江南就是江南,他强调道。一羽没有辩白,他牙齿还算洁白,也不 抽烟,头发虽然有点稀疏,但那算不得什么,和她年纪相仿的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 或许也是命运之神送给她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逃脱的机会,况且他家富有,在 江南小城里算得上是名门望族,嫁入豪门无疑也有巨大的吸引力。 这是一羽的部分故事,我们街上的女人能随口说上一些,对于有头有脸的人, 她们的故事像雪花一样飘浮在天空,轻轻用手一触,就融化在手中,许多片雪花, 不同的故事,见到一羽嫁到我们街上时,我还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 她从车上走下来,一身红袄,江南入冬的第一场雪让她的脸冻得通红,她在人 群中不停地朝我们微笑,第一句话就是,没想到江南这么冷。过不了多久,她就会 绝望地发现,江南不是什么好地方。冬天冻得要死,夏天热得要命,到春天呢,又 整日里刮大风,沙子吹进眼睛,梧桐树的毛球让人痒痒,真正的好日子在秋天,却 短暂地一晃而过,今天叶子还缀了一条金色的边,明天就落在树下成肥料了。 毕竟是阿昌族姑娘,长得和我们不一样,她的脸尖尖的,眼睛乌黑发亮,长长 的睫毛像把毛刷,只是下巴的线条有点硬,头发整个扎成一束,又黑又浓密。我们 都是冲着见一见新鲜来的,就像许多年前,大家拥簇着李丽琴一样。 一羽说话的表情很夸张,这一点和我们汉人大不一样,汉人说话平平的像一板 砖,喜怒哀乐从不在脸上显露出来,他们都隐匿得好好的,你休想看出下面的汹涌 暗流。可是一羽就不同,她说话时挤眉弄眼,表情丰富,有时候,她说到不开心的 事,就会把睛睛微微闭上几秒钟,仿佛那几秒钟,不愉快的东西就融化了。她今年 四十五岁了,依旧是那样的作派。一到冬天,她就戴一顶皮草小帽,如果帽边再垂 下两条绒球,她无疑就是《射雕英雄传》中的荣珍公主,她喜欢穿咖啡色皮草,逢 到冬天,她总能从不知什么地方搞到皮草,在女人中间贩卖,如果她们都不买,她 就一件件自己轮着穿,穿得像个塞上公主,和李丽琴年轻时颇为相像。她走路的样 子,她的神态,恰恰在冬天暴露了她是一个从热带而来的女人。她奇怪的样子,总 是被她们嘲笑,和李丽琴比起来,她可差得远呢,那时李丽琴还健在,无论年轻时 再风光也是老太婆了,她冬天就裹着一件男式军大衣,一羽搀着她走在路上,李丽 琴嘴角下弯,扁平的脸像鲳鱼一样,眼睛依旧漆黑,在四顾凛冽的目光中放射出塞 上公主最后的尊严。 当电影《塞上公主》在江南拍摄场景并招募群众演员时,几个小配角,她们围 在塞上公主身边,就几句台词,主要是说江南如何之好。一羽第一个报名,她那么 大年纪了,虽然显得还很年轻,报名就显得可笑,她才不管那么多呢,她说干就干。 为了参加面试,她精心准备了一个节目,为此,她需要一把刀做为道具之用,中途 还要拔出来挥舞几下,为了这把刀,她找到了我的父亲——这个小城不多的铁匠之 一,她想要一把真刀,闪闪发光,寒光凛凛,其实做为道具,一把假刀也够了,可 是一羽偏要一把真刀,仿佛有了这把真刀,她就可以成功入选。 阿昌族的佩刀,他们称之为户撒刀,长长的,和砍柴刀差不多,柄像长长的一 节竹筒,每年,一羽都会为儿子买一把木刀,但是我们这儿的刀弯弯的,户撒刀却 是笔直,木刀漆成银白色,和真刀很像。 陈达有四个兄弟,他们谁都不愿多管闲事,因为谁一管事,这事就赖在他头上, 不得不一管到底,所以对父母,他们也是这样的姿态。那年大雪,天特别的冷,水 管都冻裂了,我们街上停了三天的水。陈达的父亲中风躺在家里,谁也不肯将他送 到医院去,七十岁的他躺在床上起不来,七十岁是可以去死的年纪,起码七十的老 人的死在我们这儿算不得一件悲伤的事。陈达的母亲老张坐在沙发上嗑瓜子,冬天 的瓜子炒得热热的,屋子里弥漫着葵瓜子的香味,陈达在看电视,四个兄弟在聊天, 就等着时间将这个老头子的灵魂带走,他们对老头子的痛苦装聋作哑毫不奇怪,一 羽闷头坐在沙发上,突然间她发现老陈向她伸出三个手指,她以为他在叫她,走了 过去,他突然垂下手,说,救救我!一瞬间一羽以为自己听错了,有这么多人在屋 里,可是他偏偏只向她求助,从来没有一个陌生人,这么明明白白地有求于她,一 个少数民族女人。 她不得不对妈说,快把爸送医院吧。大家都没回应,看电视的还在看电视,电 视里几场冬雪之后,黄山、庐山银装素裹,游客骤增……而窗外,早上的小雪还没 停,冷气一点点地从门缝里渗进来。她转过来,喊了声陈达并指望他能帮她一下, 可是他假装没听见,还换了一个台,嘈杂的音乐声掩盖了老陈的喘气声,时间好像 过了很久,其实只过了两分多钟,这时,一羽突然拿一把刀架在老张脖子上了,一 羽是从儿子房间里取出来假刀,她问老张,去不去,到底去不去?老张是老革命, 才不会被一把假刀吓坏呢,她拖长音调说吓谁呢,一羽就把刀扔掉,站在门口说, 你们爱去不去,关我屁事,不去医院,又没死成,你们去端屎端尿。这话刺激了老 张,立马慌张起来,叫了出租车,老陈根本就动不了,只好又找来一块门板,把老 陈抬到医院去,老陈那么沉,路又那么滑,一羽对一旁的老张说,你搭一下手么! 老张果真将一只手搁在门板上,另一只手插在兜里,这个细节老陈记得清清楚楚, 他后来从医院回来后,不止一次地向邻人复述时,感叹了夫妻的境界,一种是越来 越好,一种是越来越差,心肠最后硬得像铁一样。但自从那次事件后,老陈脱胎换 骨,越来越变得同情弱者,以前如果有乞丐到他家门口要饭,总要被他骂,而现在, 他扔进一块硬币后,垂下眼睛,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