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与一羽的关系倒越来越好,有时一羽扶着他在河边散散步,老张站在窗口朝 下面的河里扔香蕉皮,一羽那种毫不避讳的热情让女人们取笑:扒灰!她们捂着嘴, 把刀架在婆婆脖子上,她可真做得出来。 刀架在婆婆身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一羽的刀还架在陌生人身上。陈达一有什 么事就打电话给一羽,仿佛她是他的救火队员。陈达的摩托车和别人的摩托车对撞, 他坐在地上,不起来,就给一羽打电话,一羽接完儿子后就赶过去,看到他还坐在 地上,是陈达撞了别人,另一辆摩托车上的男人当然不依不饶,一羽说,有什么事 找我。那个男人说,你是谁啊。一羽说,我是他老婆。那时陈达已经谢顶,长得比 年轻时不知难看了多少倍,而一羽依旧眼睛漆黑,眼睫毛扑闪扑闪的。你是他老婆, 我们就不追究!那两个男人调侃道。一羽接过话茬说,那好,你们等着,我回家拿 结婚证。说话可要算数!那两个男人一看情形不对又想耍赖,一羽就从儿子手里夺 过玩耍的木刀,指着骑摩托车的那个男人说,出尔反尔,不是男人,看看你们两个 人骑摩托车,头盔都没戴,要是110 来了,看你们有理没理!这两个男人在地上唾 了一口,说声倒霉,就开车走了。陈达还赖在地上,一屁股的灰。 这些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最近的一次,发生在两年前。早上天还没亮,我们 就看到一羽站在车前,那辆红色的汽车在雪地里冻得硬邦邦的,车门都打不开,薄 冰像一层膜似地将它包裹得严严实实,一羽拿了两瓶开水,将水冲在车门上,“嗤” 地一声冒出的蒸汽,澡堂子里似的,在热气中,穿着白色羽绒服的一羽好像正在融 化的雪人。她向路人抱怨道,陈达让他七点半去他父母处碰头,专家门诊他们约的 是七点半。可是这该死的车门打不开。她一边跺着脚,一边叫着来不及了,来不及 了,我们帮忙拿来了更多的水瓶,在七点前,车门神奇地打开了,被热水冲下的没 有完全融化的冰块掉在地上像玻璃一样,映出慢慢升起的阳光,然后在汽车发动的 尾气中渐渐变脏。 费了好大力气才开去的汽车却在楼下等了两个小时,陈达笑嘻嘻地对她说,他 记错了,是九点半,不是七点半。他露出一惯的坏笑,就像他吃光了一羽怀孕时自 己买来的水果,在一羽问他有没有看见水果时,他坏笑道,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陈达的黑色普桑的玻璃被人划伤了,仅仅是有些划痕而已,有人 看到,一羽在晚上用木刀在上面乱砍,她边砍边说,去死吧……可是那总没有一板 砖来得痛快,之所以一羽没有用板砖,可能是如果车窗真坏了,修车又是一羽的事, 陈达几乎什么事也不愿管,像个孩子似的什么也不肯做。当然,这只是我们的猜测。 一羽画了户撒刀的图纸,我父亲按图打刀,火星四溅,一锤锤将刀打成扁平的 形状,一羽站在一边,火花映在她的眼瞳里,卷曲的头发在热风中微微向后飘起, 她抿着嘴,好像一只鼻腔里喷着热气的马,她嚷着,再扁一些,打得再扁一些。在 刀柄上,一羽还别出心裁地系上了白色的牦牛尾巴,蓬松的牦牛毛编成辫子,冬天 暖和,夏天防蚊,一把户撒刀就诞生了,但是江南的户撒刀无论如何也和云南的不 一样,她虽然不太满意,但也只能将就着用了。 小学里的阶梯阶台变成了临时舞台,几个小姑娘登场唱了几首歌后就轮到了一 羽,该不该化妆她犹豫不决,女人们觉得她该化化妆,扑点脂粉,抹点口红,显得 精神些,可是到一羽上场时,依然素面朝天,她嫌化了妆就不像自己,化了妆和汉 人无异,显得面目呆滞,仿佛从年画纸上走下来似的。 我们不知道一羽演的是什么,看上去是一场哭戏,她抽抽搭搭地说着并不标准 的普通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台词就更加含糊不清,她鼻子通红,嘴唇颤抖,挥 舞着那把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一羽的表演太冗长了,两分钟过去了, 似乎才演到一半,人群开始不耐烦地各自交谈起来,评委们也坐不住了,这时候, 我们听到一个非常沙哑但有磁性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来,“这个女人怎么这么灰, 灰扑扑的女人,肯定很久没有性生活了。”人群先是一愣,继而大笑,舞台上的一 羽的确脸色灰黄,我们天天见她,看不出变化来,对于一个快五十的女人,没人会 细细观察,在我们印像里,她似乎还是那个面如桃花的二十多岁的阿昌族姑娘呢。 那评委席上的男人也一愣,他不知道自己面前的话筒一直开着呢,他只是出于无聊 或确有感触才和另一个评委聊了一句而已。 按一羽的个性,她该把户撒刀架在那男人脖子上才是,我在下面手心里出了汗, 我父亲骗了她,这把刀并未开刃,它只是看上去锋利而已,其迟钝程度划不开一张 纸,可是一羽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她还沉浸在剧情里,我耳朵竖起,才勉强听清 一句话,你不爱我就杀了我吧……大概是这样,其他的声音又都混入一大片嗡嗡之 中。又挨了一分钟,她才向我们致谢下台,她总是那么礼貌,她的礼貌,她一惯在 我们街上的礼貌,被人们认为是因为自卑而来的保护,就像狗因为害怕而摇尾巴一 样。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一大团一大团地倾盆而下,我走在外面的雪地里,眼睫毛 上都是雪,融化成冰水流到眼睛里,清凉的感觉薄荷一样,我开始妒忌北方人,起 码他们在家里有暖气而穿着单衫,而我们这里,家里和外面一样的冷。 从那天起,一羽有了一点小小的变化,仿佛,不太那么爱说话了,即便说话, 脸上的表情也收敛了许多,有时候,也抹一点腮红,甚至有一回,脸上扑了太多的 粉,衬出她黑如墨的眼睛和浓密的长睫毛,吊死鬼似地吓了我们一跳。到冬天的雪 慢慢融化成肮脏的积水时,一羽搬到了她家的另一幢房子里,房子有两层,一层是 姜老太的,她把一楼的房子租给了来我们这里打工的外地人,他们会在房间里支起 床板,带进猫狗和免子。二楼其实也有些房间一羽用不着,就租给了我,我刚离婚, 需要独住的地方,我在失去婚姻时得到了自由,不得不说,只是婚姻,不是爱情, 在婚姻的第三年,爱情就没了。 每到星期天,陈达就抱了一大堆衣服来洗,二楼拐弯处的洗衣机发出克隆隆的 声音,陈达站在阳台前抽烟,将烟蒂一个个竖着插到花盆里,一羽说,你自己没有 洗衣机啊?可是陈达偏要用这台洗衣机,将内裤、袜子、外衣统统一股脑儿塞进去, 一羽站在一旁,说,我给你买一台。他说,不要。他偏要开车二十分钟赶到这里, 将脏衣服放到一羽这儿洗,洗完后还要晾在阳台上,灰蓝色的男人的衣服实在丑陋。 有时候,他来得很早,看到楼下停着陌生的汽车,有时是吉利,有时是比亚迪,便 咆哮道,是哪个男人的?下次我再看到它非砸烂了不可。一羽就站在香气幽幽的兰 花前,说,你砸啊,有种你就砸了它吧。有时深夜,一羽睡不着就来找我,她认为 我离婚太草率,她问,你爱过他么?我说,以前爱过。她说,我以前也没爱过他, 一直没爱过。我说,你真不该来这里,这里有什么好。她说,是啊,冬天冻得要死, 夏天热得要命。我们都笑了。 到夏天时,一切都变得生机勃勃,虽然热,却花团锦簇,二楼阳台上小缸里的 荷花开了,露出馒头尖似的花苞,养在缸里的两条鲤鱼也喜气洋洋,一羽脸上也有 了红润,她蹲下来用手去捋那两条不知哪个男人送给她的鲤鱼,尖而瘦的手指一碰 到鱼鳞,它们就落荒而逃,在水里晕头转向。一羽穿了一件蓝绿相间的连衣裙,头 发高高挽起,可是这好心情到黄昏时就给陈达破坏了,她一上二楼,就发现大门的 锁给换了,一羽打陈达手机,他偏不接,等到他好不容易接了,却在电话里说,他 什么也不知道,他没有换过锁,就算换了,你一羽也有的是本事打开。果不其然, 一羽挂了手机,就从汽车后备箱里拿来了那把户撒刀,只听“咔哒”一声,锁就掉 了下来,这声音吓了我一跳。刀早就开过刃了,一羽朝我解释道,她怎么可以带一 把没有开过刃的刀上台表演呢。我们一打开门,发现里面一片狼藉,两条鲤鱼被捞 出扔在插满烟蒂的兰花盆里,浑身脏乎乎稠兮兮的,身体向上弓起,奄奄一息,洗 衣机估计陈达黄昏前用过,和他以前的风格一样,盖子全打开着,地上湿搭搭的一 大片,水笼头还在滴水,因为不满意洗衣机发出的声音,洗衣机身上可见踢上去的 一个灰扑扑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