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太进到电梯里,手里拎着环保袋,袋里装着芹菜、小番茄、红皮草鸡蛋、地 摊上买的棉毛裤。正是下班高峰,电梯拥堵,每一层都停,都有一些人匆匆挤出去, 头也不回。老太蜷在靠近门的角落里,环保袋的带子挽在手里,挽了几圈,打个结 握在手心,免得袋底擦着地面。电梯门再开,老太蹒跚出来,门立刻在身后合上, 很没礼貌的样子。老太站定了,先掏出钥匙举在手里,匙尖朝前,好像隔了三四米 就在瞄准,然后才一步步挪向门,像个蹑手蹑脚的杀手。开门进去,是一间深不可 测的客厅,因为光线暗,更显空旷。老太说声:“我回来了!”抬手按吸顶灯开关, 灯光一点点苏醒,厅里的沙发、桌椅影影绰绰,像舞台上的布景。老太换了拖鞋, 脱了外套,回身挂在门后衣架上,拎起环保袋进了厨房。稍顷,水声响起。 女人进到电梯里,香气立刻四溢,又溢不出,憋得电梯间变了味,像个胀气的 胃,每个男人进来都先抖抖鼻翼,像在鉴定有害气体。女人的眼神撅着,躲闪着, 生怕被男人碰到,偏偏拥进来的都是男人,眼睛都不老实。每进来一个男人,女人 的身子就朝角落里缩小一下,恨不得消失。人还不断塞进来,直到电梯超重的信号 响起,才把最后一个胖子关在外面。女人耸肩、收腹、屏息,小心翼翼转过身去, 把后背留给他们,自己专心致志照电梯间的镜子,不料有一群男人的眼睛,早在镜 子里原封不动地等着她。女人无声叹气,把脸侧了,集中精力看左耳下面的一点小 痣,用右手小拇指拨弄几下,看能不能把它弄下来,或者至少改变一下位置,玩得 饶有兴致。男人们则无趣,陆续走光了。女人等电梯门最后合上,突然长出气,冲 镜子挤出一个凶恶的鬼脸,马上又转成傲慢,再转成轻佻,像演哑剧。电梯门又开, 女人扭着屁股出去,高跟鞋敲过电梯和楼道的地板,发出不同的音质。来在家门口, 女人才想起找钥匙,找了两分钟,包里的手机、纸巾、化妆盒、钱包、水电账单被 依次翻出,又一一放回,直至最后,一个发卡不小心带出了钥匙。女人开了门,客 厅灯光大亮,她喊一声:“我回来了!”甩了高跟鞋,挂了外套,丢了包,一股脑 把自己抛在沙发上,伸了一个又大、又长、又懒的腰。 男人进到电梯里,左手提电脑包,包里鼓鼓囊囊,右手食指勾着盒饭,中指勾 着一袋水果,无名指和小拇指钩着一个纸袋,袋上印着“第十三届……会议纪念”。 电梯门关了,静静地等他指令,他却腾不出手按键,电梯里只他一人,他想放下手 中某样东西,手里各种带子绳子纠缠不清,哪一个都放不下,放下了,估计就拿不 起。他想努力抬手,手里东西坠得他抬不起,想用脚,韧带拉不开,想用头,头上 没长角——急出一身汗。如果他的舌头够硬,他一定会用舌尖。最后,他急中生智, 用了位置较高的胳膊肘,勉强能够到键盘,却不够精准,一呼噜,按亮一大片。所 以,尽管电梯里只有他,却层层都停。总算出了电梯,男人站在家门口,把电脑包 夹在两腿间,腾出左手掏左边裤兜,没有,再拿左手去掏右边裤兜,身体扭曲着, 总够不着,像某种瑜伽动作。右手被各种袋子坠得七上八下,也帮不上忙。终于用 左手小拇指钩出一串钥匙,却分不清哪一个,只好一一捅进锁孔,试了两分钟,像 开别人家的门。最终试验成功,男人进了门,先习惯性地按灯,才发现灯本来就亮 着,现在倒按灭了,再按亮,左右手的东西全撂地上,鞋也不换,径直冲进了卫生 间,途中喊一句:“我回来了!”过一会儿,马桶抽水声响起,轰一声,像蓄谋已 久的一阵掌声。男人出来,坐在沙发上,又站起来到门前,换鞋,挂外套,重新陷 回沙发。 老头进到电梯里,手里拿着晚报,还有几版没看完,老头站在电梯中央,大张 旗鼓地看。身后一个衣装齐整的商务型男士,胖胖地站着,斜着眼,偷看老头的报 纸。老头把报纸往上移,胖男人眼睛也跟着往上移。股票又跌了,房价又涨了,两 人盯着同一篇文章。老头看完了,把报纸折成两半,把股票和房价折到背面,专心 看下面一半的内容。胖男人眼睛也追过去,跟着看,电梯门却开,他恋恋不舍地出 去,身子慢了些,也大了些,险些被电梯门夹住。又进来一个小姑娘,嘴里吸着奶 茶,眼睛盯着老头的报纸背面看,老头换个方向,小姑娘也跟着转向,毫无顾忌地 看。又进来一对小情侣,也盯着老头的报纸看,一边看一边互相做鬼脸,无声地嬉 闹。又进来一个中年妇女,一个戴眼睛的男孩,一个推着童车的妈妈,无一例外, 全都盯着老头的报纸看,从各个角度,把各自的视线插进去,连童车里的胖娃娃也 努力伸出头,仰望星空一般仰望报纸——那白色天空中密集闪烁的黑星星。老头, 报纸的主人,则站在中间,被一群读者包围着,被四面的目光簇拥着,自己的眼睛 都快挤不进去。电梯门突然开,众人立刻鸟兽般散去,根本不顾报道的结局。老头 也惊醒,才发现电梯又到了底层——他刚才忙着看报,忘了按键。赶紧按了,把报 纸也收起来,钥匙拿在手里。电梯门开,老头来到家门口,开门进去,喊一声: “我回来了!”换了鞋,挂了衣服,在客厅转了几圈,又站定,皱眉苦想,上下摸 口袋,突然想起什么,赶紧再打开房门,把留在上面的钥匙拔下来,再回到房间。 灯光早就大亮。 四件衣服,并排挂在门后衣架上,颜色、款式各异。 八只鞋,凑在门厅的一小块地毯上,你踩我,我踢你。 女人从冰箱里取出一个绿色的碗,拇指和食指夹出一根菜,快速塞到嘴里。碗 放进微波炉,中火,两分钟——叮咚!女人端着绿碗来到餐桌前。 男人从饭盒里掏出一个红色的碗,又掏出一瓶啤酒,到处找开酒瓶的东西,试 过用刀子开、用筷子撬、用牙咬,还是打不开。男人气馁,把酒放在茶几上,端着 红碗来到餐桌前。 老太熄掉油烟机,端着白色的碗从厨房出来,来到餐桌前。 老头拿着一个开瓶器,打开茶几上的酒瓶,来到餐桌前,把桌上原有的一个黑 色的碗拉过来。 黑、白、红、绿四个碗,整齐摆在餐桌中央,像个什么牌子的标志。四个人围 坐在餐桌四周,依次往各自杯子里倒酒,然后共同举起,碰一下,仰头喝下一口, 一起发出很可口的一声,啊——!像电视里的啤酒广告。 四人吃饭,吃各自碗里的,也把筷子伸到其他颜色的碗里夹菜。四个人声音各 异:男人嘴巴发出呱叽声;女人吃了口菜,烫得丝丝吸冷气;老太刺溜刺溜转着碗 喝汤,喝得有滋有味;老头不吭声,等大家都静下来,冷不丁地,呃!打一个嗝儿。 突然都停下,抬头,异口同声地说:咸了!都起身,端着各自的碗到厨房,老 头往碗里加辣,老太加水,女人加醋,男人每个都拿起来比划了一下,最终什么也 没加。再回来,四种声音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