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男人端着一盆水来到客厅,肩上搭一条毛巾,他把盆放在地上,从餐桌下抽出 一把椅子坐下来,脱鞋,脱袜子,洗脚。两个脚丫子互相搓,还拿大脚趾挠另一条 腿。洗完,拿肩上毛巾擦脚,擦完把毛巾搭在椅背上,再把两只袜子扔盆里,简单 搓洗几下,拧干,起身倒水,晾袜子。 女人挽着袖子出来,把盆里接了新水,弯腰,捧水,洗脸。连续洗几下,直起 腰,闭眼,拿手拍拍脸蛋,再拿起椅背上的毛巾擦脸。擦了一下,鼻子凑到毛巾前 嗅,皱眉头,抬手把毛巾扔出去。 老头出来,毛巾正打在他脸上。老头接住毛巾,蹑手蹑脚往前探,视线集中在 前方地上某点,同时慢慢把毛巾一头缠在右手上。靠近目标后,右手突然扬起,挥 舞毛巾重重拍在地上,啪!视线马上跳到别处,继续挥舞毛巾追赶。毛巾拍在餐桌 上,拍在沙发上,拍在茶几上,拍在水盆上,溅出了水花。老头赶紧上去把盆扶正, 再把毛巾团成一团,用力掷出去。 老太出来,毛巾掉在她脚下,她吃力地弯腰捡起毛巾,来到放水盆的椅子旁, 想弯腰擦地上的水,腰弯不下去,只好把毛巾扔在地上,用脚推着毛巾,吃力地擦。 电话响起。老太先拿起电话,其他三人也凑过来,面带期望。老太接起来,喂? 四人侧耳倾听,一片沉默。话筒中响起“嘟——”,四人懈气,散开。 突然同时停住,像刚想起什么事情,四人再次聚回到电话旁,仔细打量电话, 弯腰,耳朵贴在电话上,确认没有发出声音,这才再次散开。 “叮咚!”门铃声响。四人一惊,马上面露喜悦,齐声问门外:“谁?” 门外有人回答:“对不起打扰您,我是西葫芦房产公司的,请问您家的房子准 备出租或出售吗?” 四人大步赶到门前,拉开门,气势汹汹冲门外说:“滚!”门外响起脚步匆忙 落荒而逃的声音。 四人各自散到角落,稍顷回来,每人手里端一个水杯,拿一支牙刷,没精打采 地刷起了牙。女人走到茶几前,按一下录音机,响起《喜刷刷》的音乐,四人马上 抖搂精神,在镜子前站齐了,露出四口白牙,一起随着节奏,以统一动作刷牙:喜 刷刷!喜刷刷!上下左右,鼓腮,喝水,仰头,咕噜咕噜,吐。 外面传来警笛声,似远似近。四人停下来,面露紧张。警笛声渐响,四人叼着 牙刷跑到窗前,伸着脖子向外张望,站在后排的人踮起脚尖,手搭在前排人的肩膀 上。警笛声盘旋,渐渐微弱。四人若有所思。 “叮咚!”门铃声响起,四人回过神来,嘴里塞着牙刷说不出话,就用鼻音发 出整齐一声:“嗯?”门外回答:“警察!”四人慌忙开门,穿制服的警察站在外 面,四人用敬畏的目光看着他,警察说:“你们好,我是这里的民警,这是我的证 件。”四人伸头看,叼着牙刷,一起点头,说:“嗯嗯!嗯嗯!”警察说:“我们 接到报案,这座楼里刚发生了一起入室抢劫案,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四人 一起摇头,声音拐着弯:“嗯~~嗯~~”警察说:“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四 人摇头,“嗯~~嗯~~”警察说:“如果看到什么异常情况,请立即向我们报告。” 四人习惯性地摇头:“嗯~~嗯~~”赶紧又改成点头,“嗯嗯!嗯嗯!”关了门,警 察又隔着门补了一句:“锁好门,关好窗,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开——明白吗?”四 人冲门点头,“嗯嗯!嗯嗯!” 回到房间,四人惊魂未定,开始关门、关窗、拉窗帘,把椅子搬到门前顶上。 灯却突然灭了。 整个房间陷入黑暗。连声音也被熄掉。 接下来是女人的一声尖叫,黑暗中,这叫声异常明亮。啊——!紧跟着,撞翻 桌椅声,摔碎器皿声,猫咬狗叫声,婴儿啼哭声,脚步杂沓声,乱作一团,却声声 都交待得清楚,像高超的口技表演者在暗中作法。又慢慢安静,只剩下大口大口的 喘气声,深深的咽唾沫声,终于完全平静下来。四周仍旧黑暗。 黑暗中,一束手电筒的光亮起,黑暗被划开一道。接着第二束光亮起,第三、 第四束光亮起,更多的光束依次亮起,射向上或下,射向地面、墙壁或天花板。光 束杂乱、交织,黑暗四分五裂。 刺啦一声,像信号连接的声音。光束们陡然聚拢,变成两两一组,像两道炯炯 有神的目光。一共八道光束,四组目光,齐刷刷瞪着黑暗。信号声再响,四组目光 警惕地扫视,偶尔还会出现一两下快速的闪动,是眨眼。信号声又响,越响越快速、 激烈,四组目光也越来越纷乱、涣散,重新变得杂乱无章,四处飞舞。 信号声停,光束也随之停。黑暗中传来人声,隔着墙,带着回声,先是一个陕 西口音:“三号三号,你在几号楼?听到请回答。”然后是一个河南口音:“二号 二号,俺听到了,俺在一号楼,俺检查过了,是保险丝断咧。”陕西口音:“三号 三号,饿知道哩,工程部的人马上就会过去,很快就能通电,请通知各位居民莫要 惊慌,莫要惊慌——!” 又安静下来,光束逐渐低垂,亮度逐渐减弱,终于熄灭。 持续的黑暗。 突然大亮。房间里的人同时发出一声短促的“啊”!同时眯眼,以手遮脸,再 慢慢睁开眼。四个人口含牙刷,姿态不一:老头举一个拖把在门前,做出欲拚刺刀 的姿势;老太缩在沙发角落里,身上紧裹一条毯子;男人坐在地上,屁股嵌在脸盆 里,头埋在椅子下面;女人最后一个出现,她从沙发后面钻出来,手握一把刀,瑟 瑟发抖。 四人放下手里的电筒和武器,取出嘴里的牙刷,散去。 餐桌上方的四个射灯亮起,照着下面四个人。四个人苍白,生动,毫发毕现。 老头和老太对坐,守着同一部电话。电话沉默。 男人和女人对坐,守着两台笔记本电脑。女人打开对话框,打了三个字:你在 吗?按了发送。久久等不到回音。男人打开对话框,打了三个字:我来了。按了发 送。对方显示为脱机。 四个木偶在立柜上,逆光,影子投到对面的墙上,落寞,高大,虚张声势。 四个人从餐桌前站起,站成一排,模仿木偶的样子:敬礼,手牵手,张牙舞爪, 相互依偎。 浅浅的音乐声响起,四人分成两组,双双起舞。 黑暗降临。 早晨。 “砰砰砰”的砸门声响起,一个粗鲁的大嗓门在门外喊:“开门开门!交电费 了!再不交,都给你们停电!” 老太来到客厅,把门开一条缝。门外人说:“602 的,交电费了!”老太把钱 递出去,门外人说:“单子拿好!”老太接过单子看一眼,关门。 老头来到客厅,开门。门外人说:“702 的,交电费了!”老头交了钱,拿了 找零和单子,关门。 女人揉着眼睛开门。门外人说:“802 的,交电费了!”女人交钱拿单子关门。 男人打着哈欠开门。门外人说:“902 的,交电费了!”男人交钱关门。 门外人收好钱,得意地嘟哝:“白天嘛不在家,晚上嘛不开门,就得一大早把 你们堵在被窝里,看你们往哪儿跑!” 叮!九楼电梯门开,男人夹着包进来。电梯门关。 叮!八楼电梯门开,女人挎着包进来。男人和女人有了目光的接触,矜持,短 促。男人和女人同时微笑点头,互相说:“早啊。” 叮!七楼电梯门开,老头拎着马扎进来,男人、女人朝后挪动一下,让出前面 位置,男人、女人、老头目光接触,三人同时微笑点头,说:“早啊。” 叮!六楼电梯门开,老太提着环保袋进来,男人、女人、老头朝后挪动一下, 让出位置,四人目光接触,四人同时微笑点头,“早啊。” 叮!五楼门开,有人进来,四人朝后挪,微笑点头,“早啊。” 叮!四楼门开,有人进来,四人朝后挪,“早啊。” 叮!三楼,四人朝后挪,越靠越近,“早啊。” 叮!二楼,四人紧靠在一起,“早啊。” 叮!一楼,电梯门开,所有人出来。 天光大亮,各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