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世纪60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还没严重影响到上海这块宝地的时候,我刚摘 了“右派”帽子,漂泊到这里。那时,上海外滩沿江朝南,江水转弯向西的地方是 一些竹木小码头。江边停靠木船,岸上有房舍,其中有家小茶馆。我在那里见到我 邻居老方介绍的冯哥。 冯哥矮矮胖胖的,人挺壮实,四十来岁,一身破旧的中山装上拦腰捆一根麻绳, 两只不大的眼睛闪着亮光,上下不停地打量着我这个陌生人。我把老方写的纸条交 给他,他对我亲切地笑笑,说老方专为我的事来找过他。 他让我坐下,给我叫一碗茶,继续打量我一阵,拍拍我的肩膀说:“我们这儿 干什么活,老方给你说了吧?” “说了,是从船上往下卸木头。”我回答。 他认真地再问我:“兄弟,这生活你做得动吗?” 我犹豫一下才回答他:“做得动。” “家里有几口人?都要你养活?”他又问我。 “父母亲和两个孩子。老的老,小的小。”我回答时心里不是滋味。我等他问 我更多的话,比如我过去的经历等等。他却什么也没有再问,只说:“好吧,明天 早上六点钟前你来这儿,跟大伙见见面就开始干活。我们一共十几个人,都是吃这 碗饭的。他们都很好,会照顾你的。” 我告辞走出茶馆,感觉他一双闪亮的小眼睛还在身后打量我。我知道他和老方 都是好心人。他只是怀疑我是否干得了这个活。 回到家,我告诉母亲找到一份工作,母亲问是什么工作?我含糊其辞地没有明 白回答她。不能让她知道我要去江边扛木头。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起床,用饭盒装满冷饭就出发了,乘有轨电车赶到外滩南面 的长江客轮码头,再走向江边那荒凉的岸边。已是秋天,早上冷,江风迎面吹来, 颇有些寒意。沿途一个人影也不见。我鼓起勇气向前走,走向自己未知的将来,必 须鼓足勇气,我心里想的并不那么遥远和抽象,更多是在想着马上要我干的活到底 怎样,是否干得下来,知道扛木头,什么木头,多长,多大,多重,一点也不知道。 我有些害怕,不止是“有些”,应该说是很害怕,非常地害怕,但是我不能回头。 我的人生道路必须走下去,家里还有四口人要吃饭。我只能朝那家茶馆快步地走。 冯哥已经立在茶馆门前等我,他引我走进店堂,昏暗的灯光,四五张低矮的小 茶桌,每张桌前围坐着三四个人,总共大约有十七八个人。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只觉得他们全都在注视我。冯哥一手拍着我的背脊,像个大会主席似的举起另一只 手,要大家听他说话。他对在场的那些人说:“我刚才说的新弟兄,他来啦。今天 茶钱他开了。往后多照应着点!” 冯哥说完,还没落座,有个二十多岁的小身材大脑袋大耳朵的年轻人把我拖到 他的小桌边,一杯茶已经为我泡好了。他用衣袖抹一抹椅子和桌面,扶住我肩头, 让我坐下,然后介绍他自己,“我姓朱,叫我小朱好了。” 马上就有好几人抗议,“啥‘小猪’‘大猪’!猪头三!叫他猪头三!叫猪三 也可以!” “猪三”腼腆地笑笑,“朱(猪)三就朱(猪)三。你就叫我朱三!你呢,叫 啥?叫老王吧?” 一个说浙江话戴一顶破呢帽的高个子,大约四十来岁,穿破旧的有肩带的军装, 姓蒋,绰号“蒋介石”,他站起来大声笑骂朱三:“你个只猪头三!人家兄弟今天 头回见,你就骂人家是老王八!” 大家哈哈大笑,很开心,很尽兴,在笑声里酝酿着给我一个什么绰号,七嘴八 舌地议论,有人建议叫我“二毛”,因为我那时虽然只有三十来岁,头发已经白了 一半,但没人响应。有人提出应该叫“白面书生”,其他人说太长,啰唆,不好叫。 这时一个鼻子很高、穿一件破西服的大汉郑重提议,“叫他教授!冯哥说他原先教 书,教过大学!”马上一致同意。 从此我就是“教授”了。那以后再过二十年,我真的当上教授,职称评定时, 我所在那个系的系主任,为了自己能够评上教授做了各种手脚,让我不禁回想起这 一伙哥儿们这天对我开朗、坦诚、爽快的“评定”。 在一致同意的笑声和掌声中,听见另一个瘦瘦的人说:“还是杜鲁门来事!有 学问,这名字起得好!” 于是知道这大汉姓杜,绰号“杜鲁门”。大约是他鼻子高,又穿一件破西服的 缘故。 这时天已经大亮,应该开始干活了。冯哥去江边看过回来,说船到了,还没靠 稳,跳板也没架好,大家再等一会。他叮嘱朱三给我讲一讲工作要领,吩咐他负责 教会我,吩咐另两个人,一个叫“戆都”,一个叫“老板”,干活时一前一后护卫 我。 杜鲁门问我有没有垫肩,我不懂垫肩是什么,他从自己脖子上摘下一个厚厚的 圆形的布圈,给我从头上套下,正好遮住两边的肩头,我才明白过来。我要取下来 还他,他用手压住,说:“我家还有一个。今天我不用,这个给你。”说完便走开 了。 朱三告诉我,在这个小码头卸船的,全是盖楼房捆脚手架用的杉木,每根三丈 多长,最大直径八九寸,三百来斤重,小的有碗口粗,一百四五十斤。他说到这里, 我心里开始发毛,虽说我在农村劳动过,但已经很久没干了,刚又生一场大病…… 他见我愣着,又说:“你刚来,不会让你扛大的,冯哥会拣细的给你。你能行的, 不要怕!也有窍门,我教你。” 他说:“杉木杆子有弹性,扛在肩上,你随它一上一下弹动时迈步子,它会带 你往前走。堆场离江岸大约一百多米,去时累,回来就能休息。从船上下来时候, 那块跳板不好走,脚下要踩实,眼睛往前看,别往河里看,看见河水心里要发慌。” 他用身体的动作比画着告诉我,走跳板,要让肩上木杆的弹动和脚下跳板的弹 动正好配合,步子也要配合上,就能又省力又稳当向前走。这点窍门一定要学会, 要不然就做不了这生活,但是这个窍门我能学会吗? 不容我考虑和犹豫,冯哥一声吆喝,大家都从座位上立起,我跟随朱三、戆都 和老板往外走。刚迈出茶馆门,我和朱三同时一回头,看见名叫小李子、外号“乡 下人”的矮个子年轻人,正在从卖早点的小姑娘的篮子里偷偷抽出一根油条来,往 自己嘴巴里塞,边吃边往外奔。我还来不及反应,朱三一步跨上,朝急奔而去的小 李子脊背上捶一拳头,再转回身丢下几分钱和一张粮票给那小姑娘,才继续往江边 走。我跟在他后面,对他刚才的行为心怀着敬意,仔细地欣赏着他瘦小的背影,他 并不知道我在观察他,自顾自地往前走,一边大声地唱起小调来:“腊月的梅花开 呀,开得真奇怪呀,开来,开去,小妹妹怀上胎呀!” 他一开口唱,大家便都笑起来,蒋介石问:“还会唱点别的?唱来唱去,一个 调调儿。” 老板在我身后接嘴说:“他心里想人家小妹妹,你管啥闲事?” “小妹妹不就是个卖油条的吗?你讲,你为啥给她钱?”有人接着说。 大家笑着。朱三不理睬他们,反倒唱得更起劲:怀胎的正月正呀,十五的玩花 灯呀,水面上的浮萍草,未曾扎上根呀! 怀胎的二月二呀,二月二龙抬头呀,一心想,奴的哥哥,跟俺手牵手呀! 怀胎的三月三呀,三月里是春天呀,一心想,奴的哥哥,跟俺玩一玩呀! …… 在朱三南腔北调的唱腔中,大家快活地走到江边。 木船停靠在另一条当码头用的空木船外,满载杉木杆,跳板从岸边搭上空船, 另一块跳板从空船伸到那条满载的船上。冯哥叉腰在船头指挥,有人把一根杉木抬 起,放在蒋介石的垫肩上,他是第一个上船的。 我仔细观察蒋介石的每一个动作,他把又粗又长的大杉木成四十五度角地扛上 右肩,一只手扶稳,保持两头平衡,似乎很轻松、一弹一弹地踩过那两块跳板上了 岸,大步向堆场走去。后边一个接一个,朱三,杜鲁门,瘦猴,江北人……都扛着 杉木随他而来,呼哧呼哧喘气,目光严肃,神色紧张,心思非常专注。 戆都和老板(从新疆回来,原来的单位是银行,所以叫“银行老板”,简称 “老板”)把我夹在他们中间,从船尾另一块跳板走上货船。我咬紧牙关,心在扑 扑跳。戆都叮咛我紧跟他,看他怎么走我就怎么走。老板不停地给我打气,说: “你能行,不要怕,我头天来时,连跳板都不敢上,你比我强得多!”说着说着, 我们三人已经排在最前面,一根粗大的杉木已经落在戆都的肩头上,他一转身走开, 便轮到了我。冯哥微笑着对我竖起大拇指,意思是我能行,别害怕。两个负责上肩 的兄弟,当然事先说好,挑一根只有小饭碗口粗细的木杆稳稳地也是重重地放在我 的肩头上,喊一声“走!”我就一脚踩上了那块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