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刚踩上那第一块跳板,全身都在颤抖,我几乎立刻就要倒下去,脚下是滚滚的 黄浦江,后面紧跟着扛一根粗大木头的老板。我没有退路,只能咬紧牙关踩着跳板 朝码头空船走去。我觉得随时都有可能掉进脚下的江水中,心已经绷紧,几乎停止 了呼吸…… 恰在这时,听见老板在后面大声说:“走得好!就这样!往前走!” 我前面的戆都已经踏上第二块跳板,他和着老板的话,“教授,你能行!跟紧 我!” 他们的鼓励让我心理的恐惧消失了许多,脚下的跳板因为老板的脚步而猛力地 弹动,不知怎的,我的脚步立刻顺应这股弹力,自然地向前移动。说话间我们三人 都已经上岸,尾随着前面的几个人,大步向堆场走去。 我夹在他们中间向堆场走,感到肩头疼痛难忍,两条腿好像不属于我,只机械 地自动向前移。我咬紧牙关,埋头向前走,肩头实在太痛了,腰自然向下弯,让脊 背帮助肩头来承担部分重量,老板在我身后大喊:“把腰挺直走!肩头用力,头抬 起!这样不行!你要压垮的!” 听他的话,我咬着牙把木头重量移回到肩上,继续拚命朝前走。 忽然一阵大风,把老蒋的帽子吹落在地上。他走在最前面,我看见他原来是个 生秃疮的光头,怪不得叫他“蒋介石”,也叫“蒋光头”。 紧跟身后的朱三却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去,把帽子拾起快走几步赶上老蒋,把帽 子给他扣上,整个过程里,那根粗大的木头始终压在朱三肩上,他一直保持住木头 的平衡,哼着心爱的小调“十五的玩花灯呀……” 大家为朱三危险精彩的表演叫好。整个紧张有序的搬运并不因此停顿,反而情 绪更高涨。在这种气氛下,我更是咬紧牙关,自己必须坚持住,最后到达堆场,放 下肩上的木头,前后几个人马上为我欢呼,祝贺我的胜利。戆都和老板一左一右地 搂住我的肩头,戆都傻笑着。 老板突然说:“教授呀,叫你来干这个,这是我们国家、我们社会的悲哀啊!” 他说得我脸红了,我连忙说:“我哪里是什么‘教授’……”我心头涌起一股 自怜的苦味来。不过,我也为自己居然能够把这根木头扛下来而高兴。我居然踩过 了那两块悬空的窄窄的跳板,越过脚下滔滔的江水,从船上扛下一根木头来。这是 我有生以来的一次全新的体验。虽然心中还在害怕,但我仍觉得,从此以后,再苦 我也能受了,我能够面对人世为我安排的任何艰难困苦向前走了。 回程时,老板告诉我,蒋介石头上有病,帽子不离头,朱三是怕他发病,才拚 命把帽子拾回给他戴上。我找到朱三的身影,觉得他一点也不矮小,而且很高大。 我跟在戆都后面又上了货船,冯哥把我拉出队伍,叫我立在他身边,命令似的 说:“听着,他们扛两根,你扛一根。现在休息!” 我真是从心底里感激他的照顾。 每扛一根,便有人递给你一只小竹牌,最后用这些牌子去领工钱。不论木头粗 细、轻重和大小,每根都是一个牌子,都给两角钱。知道了这个规矩,我才真的知 道了我是处身在一个兄弟的集体里,享受大家心甘情愿的照顾。他们都抢着扛粗的, 而把最细的留给我。 戆都领到的牌子都交给老板,这是冯哥吩咐的,怕戆都会不小心丢掉。我把自 己挣的牌子十分珍贵地藏在贴身的衣袋里,觉得它们是最宝贵的东西,每一只可换 来两角钱,可以用它买一斤半米,养活我的父母和儿女,并且,它们包含这一伙好 兄弟给予我的友情和温暖。更重要的是,它们还体现我的生存能力,代表做人的自 尊。 这一天,我总共得了九只牌子。大家一般都能挣二十只,或者更多。我已经非 常满足了。朱三替我领来一块八毛钱。一块八毛钱啊,我已经几年没有挣钱了,这 一天里居然挣到了一块八毛钱。这时我几乎忘记了肩头的肿胀和全身筋骨的疼痛。 收工时,朱三悄悄告诉我:“你今天挣的钱不能拿回去,要孝敬冯哥,这是规 矩。每个新来的人,头天的工钱都要给冯哥。” 我还不知道这规矩,幸亏朱三告诉我。当然应该。我等大家都散了,立刻拿上 钱向冯哥走去,而这时他也正在向我走来。不等我说话,他先问我:“怎么样,做 得了吗?” “做得了。”我回答,但是话音里难免有种特殊的滋味,冯哥立刻察觉了。他 再问我:“浑身骨头痛,是吧?” “是,不过没关系,我受得住。”说着我把一块八毛钱双手捧着放在他面前。 “你这是干啥?”他向后仰着身子,惊讶地说。 我面带笑容把手向他伸得更近些。 冯哥愣愣地,眼睛瞧着我,身子仍在向后仰。过一会,我又说话:“谢谢你帮 我,照顾我。你就收下吧,冯哥。” “你把我当什么人啦!”冯哥大声地说,一边把我手中的钱压向一旁,眼睛瞪 起来。好一阵子我们面面相觑地站在那里,都不说话。接着冯哥像开连珠炮似的喊 :“把我当什么人啦?谁的钱我都能拿,你的钱我拿得下手吗?!你说说你今天受 的什么罪当我不知道?!你这点钱来得容易吗?你家不是有老爸老娘要你养的吗? 你不是还有两个小崽子要喂吗?你瞧不起我姓冯的是不是?慢说你是我老搭档方哥 引见的,就我见你第一眼,就……(他半天才找到一个合适的字眼)同情你……你 将来,兴许是个栋梁之材!汉高祖,赵匡胤,朱元璋,不都是这么过来的?韩信还 吃过漂母的舍饭!我姓冯的今天有幸帮你这一把,心里高兴!” 他说得很认真,很动感情,我只能把钱收回放进衣袋里。他又说:“把钱收好, 回去给你爹妈和两个小崽买点好吃的!” 说完这句话,冯哥把手伸进衣袋,摸出一张两块钱的钞票塞进我手里。“这是 我孝敬你爹妈的,拿上!” 说完他转身就走。我一把拉住他,要还他这两块钱。他又瞪起眼睛来,“还能 有爹妈孝敬,有儿女养活,是你的福气啊!”说着他快步离开我走开了。 后来我知道,他爹妈在几年前生病死去了。他没结过婚,光棍一个人。 每卸一船货,货主付给冯哥五块钱。如果天天有船来,他每月的工资是一百五 十元。他除了自己开销,余下的都拿来帮助他手下的弟兄们。这一带还有几个工头, 别人每天还要入伙的弟兄孝敬“一票”,就是当天收入的十分之一,冯哥不要。而 且,那几个工头发起脾气来还要打手下的人,冯哥从来没打过人。 这天回到家里,我把三块八毛钱交给母亲,吞下三大碗米饭,倒头便睡。我把 头埋在被子里,用手摸着自己肿起的右肩,暗自落泪。但我立刻责备自己,我不该 落泪,而应该笑。笑我重又找到一条生存的途径,而且遇上这样一群好心人。我用 手抹下泪水,用它来湿润肿胀的肩头,这时我想到,要不是杜鲁门给我那块垫肩, 恐怕这肩头早已经流血了。我默默地对他说:“谢谢你!老杜!” 第二天上工不久,岸上乱起来。我听见朱三在喊叫:“抬人!抬人!快抬到茶 馆去!” 冯哥一听,三步两步从跳板蹿上河岸,急忙向出事地点奔去。我也跟着他奔。 我们当中年纪最大的那个,我们叫他“老苏州”的,跌倒在离堆场二三十米的 地方。一根粗大的木头斜压在他背脊上,他无力推开,只顾把头向左边歪过,俯在 地上喘息。他两手趴地,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好像有伤,在痛苦地抖动,嘴里有 血往外流。走在他前后的几个人丢下肩上的木头奔去解救他,我和冯哥到他身边时, 他们已经把他抬起往茶馆里送了。大家七手八脚地忙乱着,全部工作都停顿下来。 喂他几口水以后,他说话了。说他没事,要大家去干活。冯哥、朱三、杜鲁门、 老板几个人仔细检查了他,发现他至少是骨头没断,有些放心了。但他好像完全瘫 倒,立不起来了。怎么办?大家眼睛望着冯哥,等他拿主意。冯哥稍作考虑,马上 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来吩咐杜鲁门,“你背上他,去客船码头那边找一辆三轮车先 去他家,找到他老婆,让她跟你一同送到医院去!” 他两人走后,大家继续干活,但是心情都坏极了。蒋介石和老板两人不约而同 地说:“不能叫他再干这个啦!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