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个自报姓名叫庞克的人,不知谁介绍来的,来了几天。干活还算卖力,不大 说话,每天早上来茶馆,总是蹲在最靠里的角落里独自个儿抽烟。他抽烟和别人不 同,总是把烟头朝上,抬起下巴抽,而且一连抽几支,抽完大口大口地喝水,也不 吃早饭,就开始干活。他虽然看起来面黄肌瘦,力气还不小。大家并不特别留意他, 但是冯哥却在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这天早上,他正在仰面朝天地吞云吐雾,完全 沉醉于他的享受里,冯哥一步跨到他跟前,一把把他嘴里朝上翘起的香烟夺过来, 愤怒地问他:“你在干什么?” “抽烟啦,你夺我的烟做啥?”庞克呼地立起来,和冯哥面对面,满是怒气。 冯哥把香烟揉碎,伸开手掌,放在他眼前,“这是什么?!” 庞克没有回答,一把抓住冯哥的领口喊叫:“你赔我!你知道这什么价钱吗!” “好,我今天就赔你!”冯哥掏出十块钱往茶桌上一甩,斩钉截铁地说:“你 给我走人!” 大家都没有料到,庞克非常凶。他身子前挺,胸脯顶住冯哥的胸脯,怒目圆睁, “老子就是不走!” 冯哥压住怒火,降低声调对他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们各人找自己一 碗饭吃,请你走人!” “老子凭力气挣钱,爱怎么花怎么花!” 冯哥再一次怒吼:“你马上给我滚!”庞克呼地从衣袋里拔出一把刀子来,说 时迟那时快,一眨眼工夫,杜鲁门、朱三、蒋介石,坐在庞克旁边的一个弟兄同时 一扑而上,扭住庞克两只手臂,夺下刀子,把他推出茶馆门外。朱三还没忘记把冯 哥甩在茶桌上的十块钱拾起,给庞克塞进口袋里。 庞克知道自己寡不敌众,光棍不吃眼前亏,夹着尾巴走掉了。 整个事态我全都在场,但是我没敢参与,在庞克拔出刀子的那一刹那,我更没 敢扑上去和那几个人一同制服他,反而脚跟后移。如果他们真的打起来,甚至有人 流血,我大约一定会转身向外逃。当庞克走远,大家向冯哥身边涌去时,我也走过 去,心中着实非常地羞愧,虽然那时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情。 庞克的香烟里夹着海洛因,又叫“白粉”。他走后,冯哥叫大伙坐下,喝一口 水,让自己平静下来,对所有的人严肃地说:“弟兄们,容我今天再多一次嘴!在 我这里,‘红黄蓝白黑’不要沾边!谁不服这一条,请便!” 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他说:“听冯哥的!” 午饭时我问老板,什么是“红黄蓝白黑”,老板说,业内人为保住起码的生存, 异常小心谨慎。‘红’指红(洪)帮,码头一带这个帮会势力仍然很大,冯哥坚持 顶住,不参加他们的事情,怕惹来横祸:“黄”指卖淫嫖娼,我们从不沾边:“蓝” 是反革命,国民党旗子是蓝的。与反动派有关的任何事,我们决不涉及:“白”指 吸毒,就是庞克做的事,冯哥绝对不许大家和毒品搭界:“黑”指所有见不得人的 偷鸡摸狗之事,冯哥不许手下的人沾染。 这时朱三也凑过来说:“我们这里没有干部,没有党团员,可这里也没有国民 党,没有特务流氓地痞,没有进过‘庙’的人(指被执法部门抓过的人)。一凭力 气,二凭良心,吃饭,活人,别的啥事不管,别人也别来管我们!”他笑着说: “这里是‘八不管’!谁也别来管!多少自在!” 老板说:“我就要来管管你!你成天唱什么‘小妹子怀胎’呀啥的,就是黄色 的,以后不准你再唱!” 朱三捅老板一拳头,放开嗓子唱起来:“腊月里梅花开呀……” 这是一伙被人看作“社会渣滓”的无业游民,在别人眼中像一堆垃圾,但在冯 哥的带领下,他们是一伙如此干净的好人!我觉得自己和他们在一起,心里踏实。 此外,朱三是错了,在社会生活里每个人都有人管,这伙人也有人管,不过他 没有感觉到就是了。比如庞克离开了,参加了码头上的另一伙,继续吸毒,很快就 被江边派出所的民警捉去。 有天下大雨,跳板太滑,怕出事情,卸到一半大家不得不停下来,回到茶馆, 老板娘给每人重新再沏一碗茶。她今天可多卖一份茶钱,正在高兴,杜鲁门急匆匆 来找她,老杜钱包里几十块钱不见了。衣服是挂在老板娘柜台里的。老板娘说没拿 过这钱,受了冤屈,气得呼天喊地、赌咒发誓大吵大闹。冯哥只得出面来解决,他 的目光把大家横扫一遍,“上工到现在,谁回来过?” 老板娘想起来了,在大家的沉默中尖叫一声:“他!”她指的是小李子,定定 地指住他,好像她把手放下小李子就会逃掉。“他回来过!我去后边拎水桶,回头 见他正往外走!” 大家全都愣了,老蒋怒气大发,一把抓住小李子就是一拳,打得小李子鼻血直 流。小李子哭着转身就往外逃,老蒋追上去继续打。大家都慌了,冯哥大吼一声: “不许打人!” 老蒋跺着脚,咬牙切齿地指着向江边奔去的小李子大骂:“你他娘的不是好东 西!害群之马!老子非打死你不可!” 小李子冒着大雨跑到江边,无路可走,踏上滑溜溜的跳板,跑到那条没卸完货 的船上。 我们十几个人来到江边,冯哥立喊叫着要小李子下船。老蒋仍在大声咒骂,小 李子不敢下来。有人踏上了跳板想把小李子劝下来,刚一迈步,小李子在船上哭着 说:“不许上来!上来我就跳下去!”说着把一条腿伸向舷外。 冯哥一步跨向前,对小李子喊话:“听我说,你冯哥说话有没有不算数过?” 小李子没有动弹,冯哥说:“你下来,事情好办的。你要钱冯哥给你!我保证 谁也不会再碰你一下,你下来!” 冯哥吩咐老杜带蒋介石离开,老杜临走时对冯哥说:“告诉他,钱我不要了, 都送给他。叫他快下来,雨这么大,他会生病的!” 大家在倾盆大雨中僵持着。这时朱三对我说:“教授,你上去接他!” 大家都赞成这个主意。 我义不容辞,立刻往跳板上跨。没想到小李子见我上船,真的没有移动,没有 向江水中跳。他放声大哭着扑到我怀里,我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我什么话也没说, 只用手绢给他擦去脸上的血迹和雨水,紧紧拉住他,带他下船。他没有反抗,乖乖 跟我踩着滑溜溜的跳板,一步步小心地上岸,随大伙回到茶馆老板的住房。我们借 几件干衣服给他换上,他仍低头哭泣,不肯说话。我搂住他的肩头,瘦小的躯体在 我手臂中不住地颤抖,后来他把头埋进我的怀里。 朱三去前堂向冯哥说情况,小李子无声地把一卷钞票——他从老杜衣袋里拿去 的钞票,塞进我手心里。朱三回到后屋时,我悄悄把钱塞给了他,由他送到前堂去。 事情了结了,朱三把小李子从后门送走。朱三扶住他,往他口袋里塞了点东西。 小李子要掏出来,朱三压住他的手,两人争执着走去了,我和大家等雨停了继续干 活。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 第二天早晨,小李子没有来上工,下午他还是没来。我悄悄问朱三,才知道他 不会来了。 “冯哥昨天下工就去他家了,答应给他另外找个活。这里他不能来了,这是规 矩。” 朱三解释,“他要是不急用钱,咋会做那种事?” 原来小李子是从安徽来上海谋生的。前天他娘突然来上海要钱。乡下遭灾没有 收成,父亲逃荒一去没有音信,两个弟妹还没有成年,家里屋子塌了,猪也饿死了 ……小李子想把娘快些打发回去,可没有钱…… “冯哥真是好人!”朱三说,“他昨天给了小李子整整一百块钱。他身上只有 这些,要不他还会多给的。” 朱三感慨地说:“小李子很苦,住在人家楼梯下,一个三角形没有窗狗窝一样 的地方!房东还天天要赶他走,因为拖欠五块钱房租。他每天吃十个大饼,挣的钱 全都寄回家去。” 说到这里,朱三拾起脚下的一块石头,奋力把它向江水中掷去,嘴里不干不净, “操他奶奶的!老子有一天发了财,把天底下所有的房子全买下,给小李子和跟他 一样的人住;把天底下所有的大饼全买下,叫小李子跟他娘,所有没饭吃的人饱饱 地吃上一顿!” 这天下工时,大家毫无异议地凑了一百块钱给冯哥。冯哥说:“这笔钱不要给 我,给老苏州送去吧。” 说到老苏州的情况。冯哥长叹一声,“今早听说,他不行啦。”大家沉默着掏 钱,往桌上放,我把口袋里的十几块钱放在那一堆钱里。十几个人凑了两百多块钱, 推举老杜和冯哥代表大家,给老苏州家里送去。 第二天,我向冯哥建议,应该搞一个“互助基金会”,每人每个月拿点钱交给 冯哥,谁有急事给谁用。几个弟兄都赞成,冯哥不同意,“这不行。人家会怀疑我 们搞什么‘组织’,会惹祸的,还是老实点,不要惹麻烦吧。再说这些人,今天聚, 明天散。见面是弟兄,分手各奔东西,不能把人家的钱留在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