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一个多月里,我的身体受到严重的考验,不是干体力活出身,却做最重的体 力活,虽然只能扛最细的木头,工钱却拿得和大家一样多,让我时时愧疚,觉得自 己在剥削这伙好兄弟,几次要求冯哥让我扛粗一些的木料,他都不同意。我要求的 次数多了,他才渐渐让步。有一天我睡得足,感觉状况较好,再一次请求扛一根重 些的木料。他犹豫一下同意了,两个上肩的弟兄喊着号子:“好——样儿——的! 来——呀!”我的肩上搁了一根五六寸直径的杉木,比我平时扛的重了至少一倍。 他们一声“走”!我转身踏上了跳板。 马上便知道分量,沉重的木料大大超出了我的能力,腰直不起来,两腿发抖, 牙齿已经咬到发痛的程度,还是用不上力。一踏上跳板,便头晕,我只得把头低下, 但目光一接触脚下闪动的江水,我立刻就慌了,腿也软了,身体摇晃起来。 跟在我身后的老板发觉不对,呼叫我前面的戆都,“老戆!你快走,快把路让 开!” 他高喊:“教授,稳住!稳住!眼睛朝前看!” 我的两条腿已经支撑不住,身体像一堆沙土一样松散。眼前一黑,身体便向下 倒。 在这刹那间,耳边响起一句话:“把木头摔掉!” 老板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大喊着提醒我。老苏州受伤,就是因为没在倒下时把 木头从肩头摔掉。 我不顾一切地把右肩向外一斜,手一松,肩上的重负呼的一声,滚落到江水中, 身体摆脱重压后随即瘫倒在狭窄的跳板上,一条腿已从跳板上滑脱,慌乱中我紧紧 抱住跳板,这时老板把肩上的木料摔进江水中,扑过来救我。他紧紧抓住我,用身 体把我压在跳板上,前面的戆都也摔掉肩上的木头,回身帮老板来救我。冯哥也从 船上奔过来。三人奋力把我拖上岸,才松一口气。 我紧闭着眼睛,心好像要跳出嗓子眼,身体完全麻木了。戆都把我驮在他背上, 向茶馆跑去。冯哥和老板跟在后面。整个工地都乱了,工作全部停顿下来。 他们把我放在茶馆老板的床上。老板娘冲一碗糖开水喂我喝下去,定神压惊, 喝下后果然心跳不那么厉害了。我睁眼瞧见十几个弟兄都站在周围注视着我,冯哥、 老板、戆都、朱三立在床前。我把他们四个人的手拉住,眼睛里忍不住流出泪水来。 “别难过,没事了。什么事也没有!”冯哥说。大家都附和着这样对我说。冯 哥叫大家回去干活。他吩咐朱三在我完全清醒后再送我回家,给朱三塞了一些钱。 朱三不要,他丢下就走了。 午饭时候,我还躺在茶馆的后屋里,弟兄们轮番地进来看我。我听见他们在前 堂边吃饭边议论着,当然是在议论我的事。 一个说:“不能让教授再干这个啦。” 另一个说:“就请他给我们大伙当个管家吧。” “我们有个啥家好管的?” “就管管账也好呀。” “有个屌账好管!还是给我们管管衣裳吧。” “几件破衣裳,谁会来偷你的!” …… 杜鲁门说:“唉,连个婆娘也没有!躺倒了谁来照顾他,家里还有老有小。” 朱三就说:“蒋介石,把你小姨子嫁给教授,我是抬举你小姨子啊。” “她不配!那个贱货!”另一个人说。 …… 下工时朱三喊一辆三轮车送我回家。他把我扶上楼时,母亲一眼看见吓得几乎 昏过去。朱三会说话,安慰母亲,说我只是摔了一跤,没什么,休息几天就会好的, 家里老小四口才安下心来。父亲拿出一包别人送的牡丹牌香烟请朱三抽,他一看眉 开眼笑,“哎呀,是红壳子!”马上不客气地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和父亲聊天。父亲 喜欢他性情爽快,心好,机灵,只是在他走后说,有几分“流气”。母亲留他吃晚 饭,他也不客气地就留下了,吃了好几大碗。在那个年代,粮食非常宝贵,他这一 顿饭,我们家至少要十天半个月才省得出来。不过,母亲还是很高兴给他吃饱的, 母亲说:“这小伙子我喜欢,一点不作假。” 晚饭后,朱三告诉我,大伙要凑点钱帮我养伤。我说:“最近大伙一连花几次 钱帮助小李子、老苏州。我躺几天就好了。你回去一定要给大伙说,给冯哥说,千 万不能这样!” 那天我才知道朱三的情况,他初中毕业,考不上高中,支援青海建设。但那边 实在太苦,逃回上海。想不到回沪半年,他父母相继死去。哥嫂容不得他,只能出 来自己过,上码头做活了。 “这生活苦是苦些,不过钱不少挣,一个月一百多没有问题。去上海哪个厂里 当临时工都挣不到这么多。冯哥人好,跟他干放心。” 他真心地劝我:“你就把老蒋小姨子娶了吧。我听说人家愿意得很。” 我微笑着,没有回答他。 “说实话,我是可怜那个女人,想帮她找条一辈子的路。你知道吗?听说她让 三四个男人糟蹋了。现在被一个在街道收保护费的流氓头子霸占着。人很漂亮,也 老实,才二十出头。” “那你把她娶下呀。”我随口说。 “我?就凭我?我能跟你比?”他回答得很认真。 他的思路令我羞愧。我原以为,这个可怜的女人只配他这样的人,而他却把我 摆在比他高许多的位置上。其实我哪里又比他高呢?只不过比他多念了几年书。我 感慨的是,社会上像朱三这样本性淳朴、品德高尚的普通人,却被视为垃圾或渣滓, 排除在他们应享的做人权利之外。 从朱三的话里我发现,他喜欢老蒋的小姨子。我在想,怎么能为他出把力,促 成这件好事。让好心人朱三也能享受到人生的甜美。 但是所有这一切,在我的生活中全都突然地结束了。我在茫茫人海中的这一段 漂浮过程马上就要告一个段落。 我在家躺了一个星期,已经能下床走路,正思忖着哪天去码头上看望大家,也 准备继续干下去——我虽然“帽子”摘了,但还是找不到工作,只能再去跟冯哥干。 有天下午,老板和朱三忽然来到我家。两人脸色阴沉,朱三还没开口说话,就 哭出声来。 “冯哥……”老板也泣不成声了。 事情经过是,码头上来了一个新人,才做了两天,这天早上他扛着一根粗大的 杉木,从冯哥身边走向跳板,但是他一转身,木头粗大的一头正对准冯哥的脸面, 人突然向后一仰,跌倒在船上。他肩头整一根大木头笔直地朝冯哥砸去,冯哥立刻 被砸昏了顶出船舷,一下落水,便随江水流走了。水上公安局的船已经在江上搜索 了半天,了无踪影。 “那个新来的人呢?”我流着眼泪问。 “公安局带走了。我们在场干活的人,一个个都被盘问过。”朱三说。 “这里边有问题!”老板说。 “你是说那个人?”我问。 “那个新来的人。” 我们三人沉浸在悲伤中。多好的冯哥!就这样忽然没有了,消失了,无影无踪 了,随江水流走了。这怎么能让人相信! 突然没了领头人,我们以后怎么办? 我问,冯哥有家里人吗?老板摇摇头。冯哥单身一个人,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 亲戚或家人,连报丧都没有地方去报。水上派出所通知了他住处的派出所,就算报 知了他的亲人…… 第二天,老板又来告诉我情况。那个人经过询问,被放回家了。无法证明他是 故意伤害或存心杀人,只能解释为一场偶然事故。 第三天,老板、朱三、老杜、老蒋都来看我。他们在悄悄地分头四处调查此人。 过了几天。老板告诉我,他们摸清楚那个人是洪帮派来灭冯哥的。冯哥不入帮, 不听话,不进贡,“老三老四”地带着我们在码头上混世面,洪帮不能容他这样干 下去。派出所的调查仍没有结果。派出所听取我们反映的情况后,认为不足以作为 证据。当然,也没有任何的家属亲人来要求解决任何的问题。事情很可能会拖下去, 直到不了了之。 不久,茶馆里忽然又出现了一个新面孔,此人说,他可以领大伙继续干。老板 说:“很明显,这也是洪帮的人。” “你们跟他干下去吗?”我问。 “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不。”老板说。 结果是,大家都不愿跟这个人干,我也不敢去这人手下找饭吃。一伙热热乎乎 的弟兄,就这样“各奔东西”,就像冯哥有一次说的。 朱三后来看望过我两回,还给父亲送来两包牡丹烟。老板和我保持友谊有好几 年,给我看过他写的诗。后来他去北方谋生,也就断了联系。别的人我从此再也没 有见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