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从婚姻方面说服女人我没有经验,也没有兴趣。可不知怎么搞的,这个夜晚, 就在这个房间,好像有另一个我站在我面前,不停地提醒我:你要说服这位年轻搭 档,要说服她离开北京,北京城看起来表面荣光,其实远不是那么回事,更不适合 女孩子在这里打拚。我不知道她在成都最终能拥有什么样的生活,但直觉给了我答 案:她在成都的快乐会大于在北京的实际感受。 真的,不能像我这样——三十好几了,一个人还租房子生活;也不要像我周围 的女人那样,结婚、生孩子,早晨一大早送孩子,下午战战兢兢提前下班去接孩子, 衰老得快极了。现在的我懒得怀疑早已发生的一切,也懒得展望未来是个什么样。 我知道,之所以在实验室呆这么多年,除了所学专业的限制,还有一只命运之手牵 引着我。命运之手。这个词汇让我叹口气。我的父亲和母亲,一个是外科大夫,一 个是麻醉师,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我从小在福尔马林的气味里长大,父亲在家里 用手术刀切水果和火腿肠,我用它削铅笔,裁作业本。七岁的时候,我还在父亲的 指导下亲手解剖过一只活青蛙和一只活鸽子。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解 剖活物会上瘾。 “你这些年学生物医学,是从小喜欢,还是受家庭影响?”我说。 “从小就喜欢。”她的眼神里闪现出兴奋。 “我也是。” “我五岁就解剖过青蛙,活青蛙,我一个人。” 我点点头,暗自佩服。 “你呢?”她说。 我摆摆手,“你比我早,比不上你。” “后来我把这事儿给忘了。可能是解剖青蛙机会不多的原因吧。高考填报专业 的时候,我举棋不定,老家池塘里的青蛙声一下子唤醒了我的解剖记忆。就是这样, 不早不晚,偏偏在那一刻叫起来。我特别感谢那只青蛙!” “有意思。”我和她的谈话渐渐有了快意。 “读本科和研究生的时候,我在实验室待的时间最长,我喜欢解剖动物,看着 它们身体里的器官结构和流动的血我就来劲!你是这样吗?” 我用力点点头。 “我会把解剖完的动物尸体洗干净,吹干,然后缝合起来,做成标本,放在床 头;有一次我把一只乌鸦标本当成礼物送给女同学,快把她吓哭了。不过学校可供 解剖学习的动物品种很少,除了小白鼠、青蛙、鸽子、狗、猫,解剖人的尸体的机 会很少。你是这样吗?” “太像啦!”我脱口而出。 “去英国读博士期间,解剖课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我在那儿解剖过大猩猩和鳄 鱼,你……” “我没有解剖过大猩猩和鳄鱼。”我赶紧说。 “解剖过鳄鱼,才知道鳄鱼真是伟大的动物。鳄鱼是爬行高手,更是弹跳高手 ;它的尾巴结构太精巧了,是弹簧结构,球形尾骨轻巧连接,尾巴像撑竿跳运动员 手里的弹力杆。你知道鳄鱼抓捕猎物的冲刺时速是多少吗?” 我摇摇头。 “四十英里!比斑马都快!”她迅速喝了一口啤酒,接着说道,“解剖已有两 亿年历史的动物真来劲!” 我看着她,随着她的言语和情绪进入到了另一种意识。她对解剖不仅仅是兴趣, 而是特殊的迷恋——非常特殊的迷恋。在我的意识和经验世界里,嫁给一位喜欢解 剖尸体的男人就等于嫁给了一具冷漠的躯体;同样,娶一位喜欢解剖尸体的女人就 等于娶了一具冷漠的躯体。我想到她的男朋友,痛苦的男人;几乎与此同时,我前 妻的身影也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结婚那几年,我真正爱过她的身体吗?没有…… 我突然感觉有些伤感,可是我也清楚,我的神经对女人的身体有一种本能的麻木… …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的室友是个吸血鬼电影迷,她们家族成员几百年 来都相信有吸血鬼。她请我去家里做客。那是一幢很大很老的房子,估计和她们家 族的历史一样长。那天吃完晚饭,她突然问我想不想参观楼上吸血鬼陈列室。来她 家的路上,她还没有这个提议,她也许是想给我一个惊奇吧。可是那天晚上我没敢 去参观。我在国内没看过这类电影,对吸血鬼有本能的恐惧……你喜欢吸血鬼吗?” 我望着她,淡淡一笑。 “后来她带着我在宿舍和伦敦的电影院里看了好多吸血鬼电影,我忽然发现我 和这些欧美学生在学业上的差距在哪儿了:我喜欢生物医学,喜欢解剖动物,可是 远没有到达精神的幻觉层面;我是说,我的内心里始终有暗藏的功利心,这个欲念 是物质化的,不是形而上的。而吸血鬼电影给我的启发就是,解剖学上的所有技术 终归是技术,这些技术应当转化为技艺,艺术的艺;解剖刀不再是刀,而是你的手 指,是能够自由行走的手指;那些血迹,是另一种生命的符号。那以后,我发现自 己变了,学习起来更快乐了……”她嘴里说着“快乐”两字,语气却落下来,神情 变得怅然若失。 我对她的好奇已经扩大了好几倍。我渴望她继续说下去。 “为了生活,我必须回国;回到国内,几乎每天都会想起过去的记忆……我不 敢回成都,甚至想离开他,我知道未来生活的结果……他爱我,可那是以前的我… …我也爱他,爱他就不要伤害他……” “你试过吗?” “我对他的抚摸没有了感觉……他说我老是喜欢用手指抓他……我不再激动… …我控制不了……” 她正在说出她的秘密。我感同身受,身体在微微发抖。从某种意义上讲,能说 出心底秘密的人也是最痛苦的人。我举起酒杯,示意和她碰杯。我们“啪”地碰杯, 然后一饮而尽。 我们俩是最后一桌离席的客人。走出院门,挂在门口的红灯笼在夏夜轻微摇晃。 顺着胡同前行,我们默默无语,似乎都等着对方说话。 “两个酷爱解剖刀的人。”我低声说道。 她在黑夜里长舒一口气。 我们穿过胡同,就像约定好似的,一起朝实验室走去。 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闪烁成一条条城市光线,在今晚有一种别样的美,一种 久违的亲切之美;还有从街边小商店飘出来的流行音乐,是那么的悦耳。 我们站在斑马线等候红绿灯。 我们肩并肩站着,彼此没有说话。 风在吹,吹起她的发梢掠过我的胳膊。 我的右手离她的左手只有十厘米远。我们的手指似乎同时在靠近……靠近,又 被电开,随后又被一股特别疯狂的魔力吸引,然后紧紧地抓在一起!红灯闪烁绿灯 将亮的那一刻,我们大步走过斑马线,我们紧握在一起的手指像小白鼠的爪子一样 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