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星期一中午午饭过后,高太太收拾完厨房,忙把打小盹的丈夫拍醒,催他去体 育馆接正在看比赛的公婆和两个女儿,她自己要先到学校码头去打前站。高太太有 点兴奋,她已经给船东打过电话,确认了两点出发。今天钓墨鱼的船是美国邻居介 绍的,据说那船东原是西贡渔民,闭着眼也能把他们带到墨鱼最多的海域。 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阳光像把格式刷,所到之处都给刷得白晃晃的,但看起 来它对幽深的大海威力有限,只在海水表面马马虎虎刷了层亮灰,透过那层亮灰, 那永恒的蓝色仍然无边无际地释放着它的幽光,让人不得不心生敬畏之意。海湾无 风也无浪,远远望去,像一块颜色古怪的巨大果冻,海湾里分散着的几只大小船只, 则像是果冻上的裱花,偶尔有船快速开动,才溅起一条白色水带,那就有点像撒白 糖了。 到现在为止,高太太对天气是满意的,她沿着通往海边的公路慢慢地走,并不 着急,先生要把女儿们哄上车得费好一阵工夫呢。不过她有点责怪自己百密一疏穿 了高跟凉鞋出来,海滨公路的坡度本来就陡,再人为抬高一截,全身的重量压在前 脚掌上,好容易挨到码头边,她赶紧甩掉鞋子解放一下双脚,脚趾都挤得发白了。 学校码头是个简易码头,现在是暑假,深港走私集团利用这个码头走私电脑的 案件还没有被警方侦破,所以没有保安值守,只有一扇铁马在顶端松松地拦着,下 端是伸进海里的一道水泥斜坡,平时只有游艇和冲浪的舢板在这里停靠。高太太一 看那坡又是那么陡,立刻在码头边的防波堤前停下了脚步,一旁警示牌提示水深有 十几米,高太太瞅了一眼不断晃动的水体就赶紧收回眼光,她不会游泳,万一掉下 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防波堤前种了一长溜花叶莲翘,却连棵能遮阴的树也没有,阳光晒得她头皮发 烫,身上凡裸露的地方都热辣辣的,她心里再一次给自己记了个大过,出门前真应 该再抹一层SUV 指数30的防晒霜的。最近她和一个教授太太交上了朋友,那太太虽 然是个学前教育博士,却什么都懂,告诉她,女人过了三十岁以后即使阴天出门也 要擦防晒霜,如果是大晴天,则要不惜多擦几次。她从坤包里取出片纸巾来把额头 上的汗擦去,顺便掏出手机写了条“船快开了”的短信,给今天聚会的主角——丈 夫高耀祖和他的两个老同学——群发了出去,她是一分钟也不想多等了。 她刚想把手机收进包里,电话响了,是船东福叔。福叔说船正向码头驶来,又 问你们一共有多少人。高太太倚在栏杆边,见原在海湾深处的那只白色游艇将船头 对准了学校码头,正乘风破浪而来。高太太一边朝游艇挥动纸巾,一边保证说,不 会超过二十个人的,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人。她知道市面官价是超过一个人要加一百 元,因为包晚餐。已经跟那两家说过了,总价三千六百元,一家一千二,凭空再多 出钱来就不好交代了。 想到这价钱她就烦恼,这几个男人都忘了在大陆吃过的苦了,赶什么香港人的 时髦,学校就在海边,哪儿不能钓鱼,非要花这一千大几到海上转一圈?这些渔民 也真狠,就载人在海上转那么几圈就要三千六百元,三千六百呀,比她一大家子一 个月的伙食费还多,赶明儿让高耀祖改行干这个好了。 挂了电话她有点不安,因为从开始筹划到现在,她都闹不清确切人数,自家是 他们两口子加上公婆和两个女儿,曾志毅家一直没说叫不叫菲佣,杨家一会儿说四 人,一会儿说五人,一会儿又说人数未定,那杨德交际广,要是真把他们实验室的 同事学生都叫上,福叔这个吃水不到两米深的小游艇能不能装下不说,额外加的钱 可怎么算啊。 等福叔的船靠了岸,高太太忍着脚趾疼走下去和福叔福婶打招呼。福叔福婶脸 上带着半是热情半是讨好的笑容,拖着长长的尾音寒暄个没完,高太太的粤语程度 只有小学水平,讲不了几句脑累嘴也累,忙打断他们说人都来了,这就去叫他们下 来。从码头跑上来,家里那架二手丰田雅阁车还真到了。 车才停稳,四扇车门就一一打开,美国邻居家的小女孩,也是女儿的同班同学 首先蹦了下来,接着是七岁的大女儿,两个小女孩说着极快的英语高喊看船去看船 去,高太太还在紧急调度着合适的英语语法,她们已经奔向码头。婆婆怀里的两岁 多小女儿见了,也晃着两腿要追姐姐。海浪拍打着堤岸,发出“哗哗”的巨响,婆 婆吓得反而抓紧了小孙女。 高太太一边高声提醒两个女孩小心不要跌下海去,一边暗想小东西要开始大闹 了。果然,小女儿在奶奶怀里大哭着左拱右挣,一会儿向前弯成虾米,一会儿向后 折成弯弓。 高太太眼见心脏有杂音的婆婆快招架不住了,才几大步跨过去,从婆婆怀里拉 过小女儿说:“菲菲,菲菲快看——”她指指岸边成群飞过的蜻蜓,小女儿见了, 破涕为笑,马上忘了姐姐和船,手舞足蹈地追蜻蜓去了。这一招是高太太刚刚跟那 个学前教育博士学的,叫“转移注意力法”,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赢了婆婆一个回合, 不禁面有得色。婆婆无故输了一仗,板起了脸,拉着老伴尾随在小孙女身后,装作 什么都没看见。 那么一会儿工夫,男主人也下了车,他站在车前,双脚分开与肩平,两手插腰, 向海上眺望着。高太太一见他这样子就停下脚步,一声不吭站在原地,两道目光若 真是两把刀子高耀祖早就体无完肤了。老的要搀,小的要管,车尾箱还有那么多吃 的用的要扛上船,他却只顾摆教授款!刚才出家门前高太太三番五次催他帮忙搬东 西,他嘴里“嗯”、“好”地应着,屁股却跟长在沙发上似的就是不肯抬一抬,最 后所有的东西都是高太太自己动手拿下楼的。现在他的双脚可是又长在水泥路面上 了? 其实高耀祖眼光没到,还是有感应的,在这种场合太太没有高声嚷嚷反而静若 处子独站一旁,这种事恋爱时就没有过,现在更不会有,他这个太太不是突然变贤 淑了,而是海啸之前的海水倒退。果然,她没能坚持“贤淑”多久,一声怒吼像一 支大棒直冲着丈夫头上挥将过去:“高耀祖,就知道看风景,还想不想上船了?” 她本来还想说:“才不过是个助理教授就得瑟成这样,赶明儿真的终身教授了,岂 不要成玉皇大帝?”但嘴大张着后面的话却硬生生咽了下去,“助理教授”就像某 国的核实验,是一个不能忽视又轻易不能碰的存在,碰了就会带来战争。何况公公 婆婆都在场。 看来高教授应付这种局面已经驾轻就熟,除了耳朵习惯性地微微晃了晃,他脸 上纹丝不动,说我又不是在看风景。的确在小女儿眼中轻盈可爱的蜻蜓在他看来是 暴雨之前气压过低的征兆,而且他只消一眼就发现了真正的危险分子——在天际线 附近,有一片很厚的黑云已舔到了远处的山尖。高教授小时候在山区农村长大,生 活常识告诉他,那叫“积雨云”,夏天有它就必有雨。香港山不高,但那原理应该 差不多。 在太太再次发起攻击之前高耀祖抬起手指了指,以示自己并未偷闲,远方那片 乌云正翻滚着向海湾袭来,高太太果然暂时闸住怒气,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哎呀, 要下雨呀?还能不能出海呀?”高耀祖也有点担心,但他安慰太太说,今早新闻也 没说有台风,那个船主不是个老渔民吗,在海上打了半辈子鱼,能不能出海他心中 会有数的。高太太想,也是,心踏实了,挽起袖子准备搬东西。 高耀祖扁嘴一笑,往码头方向跨了几步,继续观他的天象。 高太太本来师出有名却被丈夫几句话转了风向,心有不甘,又怀疑丈夫是不是 也从学前教育博士那里偷学了几招,正琢磨着怎么把局面再扭转过来,高耀祖及时 问道:“老曾他们人呢?”他睃了一眼周围。 这也正是高太太关心的焦点,她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人家已经是领长俸的 大教授了,谱当然比你更大。”高教授听了低声喝道:“你胡咧咧什么啊,你看人 家不是来了。”高太太转头一看,坡道的尽头徐徐滑下来的可不正是曾副教授的那 辆银色的沃尔沃S40 ? 令人意外的是,车门打开,下来的不仅有曾家夫妇和抱着孩子的菲佣,还有杨 德的太太、岳母和他儿子光光。 高太太换了副笑脸迎了上去。曾家的高档车发着锃亮的光,吸引着码头上所有 的眼光。比车更光鲜的是曾家夫妇的衣着,全身的运动衣和鞋子不是耐克就是彪马, 全是新的,连菲佣也穿得很利索,显然有备而来。高太太第三次责备起自己,太大 意了,看看自家,丈夫穿着皱巴巴的短袖和西装裤,自己是一件在家里做饭穿的棉 T 恤和一条式样还过得去,但已经洗得有些发白的太阳裙,活脱脱一对刚进城的民 工。但与曾太太站在一起,她又庆幸穿了高跟鞋出来,比她高半个头呢,算是挽回 一点优势。该给鞋跟加十分! 曾志毅向高耀祖解释如何半道上遇到杨德一家,又说杨德一个人从海洋实验室 那边抄近道,不会比汽车慢多少。果然,几家人寒暄了没几句杨德就一路小跑了过 来。高太太见那两家人一辆车就装来了,大大松了口气。 三个老同学说是在同一所学校工作,平时见面也不多,赶紧先站下聊会儿。太 太们围成一团那更是热闹非凡,杨太太不住地夸高家大女儿小静生得标致,高太太 则盯上了曾太太颈上的一条猫眼坠子银项链,高老太太对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光 光爱得不行,拉着他的小手问长问短。高耀祖瞟了一眼那边一直在主持大局的高太 太,想起那条什么“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的外国谚语来,不禁哑然。他给两 位老同学各递了根烟,三人围着个垃圾桶先过把瘾,船上不许吸烟的。 “高太,高太,上得船没啊?”福叔在船和码头之间搭了块木跳板,顺嘴朝岸 上喊了一声。“上得了,上得了。”高太太一声回应,岸上一阵骚动,男人们把烟 屁股摁灭,抢着去搬车尾箱的食品饮料,孩子们欢呼着就要往船上跳,各家的母亲 一边紧紧把孩子拉住,一边还要扶着老人,女人喊,小孩儿闹,几个男人排成一排, 接力把老的小的扶上了船。 见客人都齐了,福叔福婶一个在船头掌舵,一个在船尾收锚,福叔把游艇调了 下头,向海湾深处开去。 船一开动,风就刮起来,把船头的一面什么旅游行业协会的旗帜吹得哗啦啦地 响。游船劈波斩浪,溅起阵阵浪花,走避不及的小鱼随着浪花跃起,孩子们追着鱼 儿一阵阵惊呼,在船头船尾跑来跑去。老人们不大敢走动,孩子那么跑他们光看着 就眼晕。 海风灌进船舱,驱走了热气,三位老同学本来咋呼着要把带来的啤酒痛快开它 几瓶,多年前在大学里,他们喝啤酒都是论箱的。不知谁说了声先到船头吹吹风吧, 大家都向前方看去,这时船正把学校和附近海岛抛得越来越远,驶出了海湾,眼前 豁然开朗,在阳光作用下,珍珠白色的游艇置身湛蓝的大海之中,既对比强烈又和 谐美好,不禁让人产生放飞身心的愿望。于是三人都走到前甲板。 杨德一跃而起攀上船头一块三角形甲板,靠在旗杆前,张开双臂喊道:“老高, 你扮肥温,咱们来把‘泰坦尼克’吧。”高耀祖会意忙往船头爬,船头有点晃,他 又有了点肚子,老是站不稳,手脚并用才爬了上去。他也张开双臂,不过不是面朝 大海,而是向着船舱,杨德抱住他的腰,两个人一起喊:“You jump,I jump!” 太太们透过驾驶室的窗户看见他们胡闹,都不禁偷笑,三个男人自己更是乐不 可支,恍如昨日重现。高太太替他们向众人解释说,1998年,美国大片《泰坦尼克 》在内地上映时,三人正在内地一所大学读硕士,不是同专业,关系却很密切,他 们都是研究生会干部,行政人员组织看电影,他们也从学生处得到几张内部票。不 幸的是他们正好坐在书记夫人后面,书记夫人从杰克赌船票开始就指责男主角品行 不良,到杰克教鲁思吐口水、带她躲避未婚夫,又脱光了给他做人体模特,夫人已 是骂不绝口,声称要去反映一下,这样的道德败坏、勾引良家妇女的片子为什么还 要组织观看,把三人看得兴致全无,笑说书记爱找女学生谈话好像也没那么可恨了。 他们不甘心,后来又自己买票看了一场。 高太太娓娓道来,可惜船舱里的乘客并不感兴趣,很快他们就回到永恒的主题 ——孩子——身上,不知为什么杨太太一言不发,木呆着脸,呼吸也有点急促。高 太太正寻思别不是有什么话题刺激了她,就见她突然捂着嘴说:“妈,你盯着点光 光,我要吐了。”众人赶紧把长椅上的包包袋袋挪开,给她腾出个位置躺下,她母 亲不满地瞪了一眼前甲板上的杨德,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她把女儿的头放在自己 腿上,不停地给她额头上抹内地带来的风油精。高老太太挪近了一点,用顶帽子给 杨太太扇风,杨太太的母亲把帽子接过,边扇边叹气:“现在的年轻人啊,身子骨 怎么就那么不济事儿啊,我在她这个岁数儿的时候,正在‘京广线’火车上当乘务 员,跑三天休两天,碰上车晚点,倒不过班来还要连轴转。那时候也没有空调,人 又挤得乌泱乌泱的,我们得在乘客的脚杆缝里扫地、送水、卖吃食,一趟车跑下来 除了睡觉什么都不想了。就那样我都能干到四十九岁才退下来。” 高老太太接腔说:“可不是,我们孩子他爹在公社当伙夫的时候,也是天天要 上班的,那农忙一来哪还有歇的工夫,瞅空儿就回家下地!耀祖念高中时正蹿个儿, 学校里饭吃不饱,每礼拜都要回家背馒头,赶上春耕秋收,也是干完活才走的。进 城读大学以后,哎,不知跟啥人学的,就娇贵起来,春节回家过个年吧,还真当自 己是客人了,叫扫扫院子里的鸡粪吧,嫌脏。农村的东西就脏?城里人吃农村人养 的鸡咋就不嫌脏呢?”说毕眼角瞥见儿媳妇脸变了色,顿觉十分解气。 婆婆剑走偏锋,话里有话,高太太怎能听不出来?她脑仁儿一跳一跳的,眼见 大女儿抓起福叔给准备的西瓜要塞进嘴里忙大叫一声:“小静,洗手了没有?不洗 不许吃东西,你又不是农村长大的,从小要养成卫生习惯,做一个文明人,听到了 吗?” 高老先生见高老太太红头涨脸又准备迎战,忙按住了老伴的手,轻声说道: “人家杨太太的妈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别顺着人家的歌唱走了调儿。要我说,现 在年轻人身体不如咱们这一辈了,是吃的东西不行。我们年轻时候没啥吃的,可吃 到嘴的菜是菜,肉是肉,都是好东西呀。三十年前,来我们公社检查工作的领导一 见我就总是说,老高,听说你们这儿的鲢鱼生吃特别鲜,你给整点儿!那家伙,我 们那儿水好呀。我就去河边把鱼钓回来,随便洗洗,再弄点四川辣酱,领导吃得都 停不住口。现在那条河给人围起来养鱼了,那鱼不要说生吃,煮熟了我也不敢吃, 河水都发黑了,养鱼户怕鱼吃这样的水生病,什么氯霉素、青霉素愣往水里倒哇, 人吃那鱼跟喝毒药差不多。” 杨太太母亲也说:“是啊,电视上天天报,今天是陈化粮,明天是苏丹红鸭蛋, 要不就是敌敌畏泡的火腿,瘦肉精猪肉,农药超标青菜,工业酒精勾兑的酒,避孕 药喂大的螃蟹,还有三聚氰胺奶粉,中国人就是遭罪呀。” 高家两老叹气:“耀祖这儿要不是香港,我们也不敢来。在老家我们都是自己 种自己吃,出到城里真是吃啥都不放心。”高老太太说:“我娘家有个堂妹在城里 大医院当医生,她说现在去看病的像我们这样老骨头不是最多的,最多的就是我儿 子他们这辈人,敢情还真是吃坏了。” “幸亏我们家妮妮在香港出生,我带她回大陆时,都带着在香港买的荷兰奶粉, 绝对不敢吃国产的。这里对两边的情况都熟的就数高太太你了,你说内地的妈咪要 买不到香港奶粉可怎么办啊。”一直拍着哄着怀里孩子的曾太太这时也插了一句。 高太太被封了个权威,正要大发议论,婆婆抢在她前头说:“我们这个小的也 是我儿来香港以后生的,还是在香港生好,有香港户口,吃的也好。唉,可怜的是 小静,生下来那会儿,人家赶时髦,不肯喂奶,说是奶了孩子自个的奶子就像秤砣 要砸脚背的。耀祖那时候还在大学里当老师,挣那么几个柴禾钱,只买得起国产的, 毒奶粉都不知吃了多少,看把好端端的孙女儿吃成啥样了,呶,那两个妞儿一般大, 小静什么都比人家慢一拍,我看她憋红了脸蛋儿就是跑不过人家,每次都是。早知 这样,生她干嘛,还不如把她塞回娘肚子里……”高老太太说着说着抹开了眼泪。 高太太惊得浑身发抖,不仅因为婆婆已经严重侵犯了她的势力范围,而且她说 的每一句话都敲到她心中最柔软之处,疼得她打哆嗦,却找不到一句有力的话来反 驳。 高太太审时度势,头一次还没有回击就偃旗息鼓,她站起来说去给男人们送点 吃的,众人知道她心里不快,也不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