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高太太走到船舷边,见其他船只都不见了踪影,福叔的游艇真成了汪洋中的孤 舟,一种强烈的孤独感突然不请自来,她开始担心如果这时候船出事了向谁求救, 随即在心里“呸呸呸”了几声。但这不吉利的念头像是在她心里生了根,这边摁下 葫芦那边浮起瓢。为了制止自己再胡思乱想,她朝前甲板走去,朝那三个正玩得兴 起的男人喊了一声:“吃西瓜了,有冰镇西瓜呀。” 三个男人朝这边看了一眼,杨德笑着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他们又继续谈话。 高太太见男人们眉飞色舞的,走近了一点偷偷听了一耳朵,他们好像在谈墨西 哥湾漏油事件,哼,这些男人,高耀祖老家跟前就有漏油的,也没听见他提起,美 国永远是他们谈话的中心。她也不敢走太近,高耀祖会赶人的,那多没面子。 舱里当然也不能回,省得婆婆乘胜追击,她见驾驶室只有福叔一个人,就有一 搭没一搭地向他讨教周围的地名,福叔一一指给她看,白水碗、小清水、碧沙湾、 小棕林、清水湾、槟榔湾、相思湾、龙虾湾,远处那座异峰突起的则是钓渔翁山。 福叔说一个,高太太心里叹一声,给内地同事打电话时,不用说别的,光说说这里 的海景就能把他们的哈拉子都引下来。生活是有很多不如意,但能来到香港,不是 已经比那些在国企一辈子不敢挪窝的同事强了吗。她的心情慢慢地平复了。 福叔正闷得慌,巴不得有个听众,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也就打开了话匣子,说 他家世代在西贡打渔,到了他手里,渔船竟传不下去了,五个儿女没有一个人肯再 当渔民,都在岸上找了工作。 高太太马上问,五个崽女都有工作了,为什么不在家享清福呢?福叔笑了,那 张脸看上去像个风干的苦瓜,瓤丝儿倒比肉多,他长叹一声,唉,崽女的人工只够 他们自己用,趁还能动还是“食自己”最实在,两个老的只要不打台风都要出海, 怎比得你们大学教授,人工高,到年龄就有退休金,放了假一家大小开开心心出来 叹世界。我们是手停口停啊。 高太太干笑两声,这里也不是那么差啦,海景那么美,空气又好,又天天吃海 鲜,不知多少人想都想不来呢。 福叔说,放在以前,倒也有过黄金时代,每日闲闲地下一天海几十担鱼都有, 但时下没那支歌仔唱了,二十年前,果洲群岛一带的沙被挖去建赤腊角新机杨,水 质被破坏,鱼就捕少见少。再加上内地实行南海休渔制,有些原来远洋作业的拖网 船也返回内海抢食,后来惨到一日挨生挨死只得两三担,他逼不得已卖了父亲留下 来的渔船,集资几十万买了这艘游艇做游客生意。福叔说到这里直视着前方,目光 却不知落在何处。高太太听出他的伤感,慌忙道,时代变,人也要跟着变嘛,你现 在这样很好啦。她心里说,一天三千六,一月怕不有十万块,还嫌什么呢,真是的。 好?福叔脸上的苦瓜纹更深了,以为一世做渔民,谁会想到大海的鱼都会被打 光?崽女又靠不住,做这个游艇,经济危机杀到,没人来玩,我们食风屙屁呀。 几句话说得高太太脸色也沉下来。福叔发现自己牢骚太盛,转了话题问高太太 你们要不要下海游泳?高太太说要的,今天这么热。福叔说热是不热,雨马上要下 来了。福叔说,下水的话最好不要下太久,这季节怕有鲨鱼。高太太吓了一跳,还 有鲨鱼呀。 高太太自己不游泳,对鲨鱼也不是真怕。倒是听到要下雨,朝外面看了看,呀, 不过一顿饭工夫,原来不知躲在何处的云就像也找了个什么理由聚会,正从四面八 方向海湾靠拢,偌大的海湾,有一多半的岛屿已经暗淡下来。在强大的云团重重包 围之下,阳光像个顽皮的孩子,从那些云块间的漏洞射向漏网的小岛,使那些小岛 像暗夜中的明灯一样闪亮在海面上。高太太为这景象小小震撼了一下,心中有种被 触动的感觉,就像无意窥破别人秘密一般。但这感觉又不太真实,当最后的小岛沦 陷,天地为之一黑,舱里的灯也亮了,那感觉就消失了。 福叔说:“要落雨咯,叫他们返入来啦。”高太太应声走了几步,又走了回来, 男人们有手有脚,雨来了自然会跑,倒是后甲板上的几个孩子别淋着了。还未等她 走到后甲板,花生大的雨点已经“毕毕剥剥”地敲响了游艇二楼的雨篷。前甲板上 的三个男人躲避不及,头发和肩膀都落了一层水珠。 高太太早把女孩们招呼回了舱里。杨德进舱后没见到儿子,问了声光光呢,杨 太太一听也不晕了,腾地一下从母亲身上坐起。杨德斜睨了那娘俩一眼,努力不让 怒气浮上脸来。杨太太则瞪了高太太一眼,那意思是说,你怎么光叫你的孩子,我 的孩子帮着叫一声又少了你什么。高太太自知理亏,低下头没敢接这目光。 杨德在后甲板的卫生间找到了儿子,他正一个人闷闷不乐地站在盥洗池前。杨 德问他怎么不跟姐姐们一齐玩,儿子不理他,一遍遍洗手,杨德蹲下身去,向儿子 说了半天好话,儿子才嘟着嘴说:“她们说话我听不懂。”两个小女孩可能故意说 英文来排挤光光。 儿子说这话时两泡眼泪欲滴未滴,显得可怜巴巴的。杨德像被狠狠刺了一下, 儿子眼中没流出来的泪像两滴硫酸,灼得他的心头火烧火燎的,他很想立刻去干点 什么,又不知能干什么。父子俩就这么闷声不响呆了一会儿,他才违心地哄着儿子 说:“她们是外国人,还听不懂咱们说话呢。”光光听了半信半疑:“她们真的是 外国人吗?”杨德说:“是呀,她们不是咱们大陆人,你没听见高伯伯高伯母和她 们说英语吗?”光光歪着头想了想,相信了,噘着的嘴终于放下来,让爸爸拉着他 的小手进船舱去了。 雨点哗啦啦地打在海面上,溅起拳头大的水花,浪也高了起来,福叔仍然镇定 地掌着舵,不时透过雨幕观察着航线。 高太太见大家回舱,怕人问光光话,忙叫福婶把卡拉OK打开让大家唱歌,自己 主动拿起遥控器,看到眼熟的歌就点,歌曲开始一首接一首地放了,没人唱的就删 掉。当《Hotel California(加利福尼亚旅馆)》那段著名的吉他弹唱前奏响起, 曾志毅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没有任何谦让,拿过话筒唱起来:“On a dark desert highway cool wind in my hair Warm smell of colitas rising up through the air Up ahead in the distance I saw a shimmering light My head grew heavy and my sight grew dim I had to stop for the night ……” 空灵虚幻的一首歌让他唱得忧伤无比,但那有点沙哑的男中音还是动人的,大 家不断鼓掌起哄。曾太太却咬着嘴唇,下巴不住地颤抖,她尽量用头去够孩子的小 脸,不让人看她的表情,但没有逃过高太太那双眼睛。高太太还发现,曾教授唱完 歌后又坐得远远的,好像从未想到去和家人亲热一下。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杨德第二个拿起话筒,他唱的是《隐形的翅膀》,这原是首小女生的歌,他嗓 子粗,由他唱来是杀气腾腾,听得人们发出会心的微笑,孩子们无师自通领会了大 人的意思,也嘎嘎嘎地大笑,就像给杨德伴唱。 接下来是一首接一首的粤语歌,杨德还没唱够,又不识粤语,跟福婶抱怨准备 的歌曲这么不成比例。高太太替福婶解围说,每年有五十万人来西贡钓墨鱼,内地 人估计十分之一都不到,咱们的内地同胞大多都直奔迪斯尼和铜锣湾而去,所以怪 不得福叔福婶的。 杨德听了,暗喜自己毕竟属于这五十万之列,心情好转了一些。 唱着歌雨就停了,福叔将船停在了一个无名沙滩附近,说是要上岸的话只能乘 快艇了,沙滩水太浅,游船靠不上去。男人们说这么近游过去算了,杨德先换上泳 裤下水试了试,立刻大叫女人孩子就别下来了,水太凉。 三个男人大呼小叫要来一场比赛,游到岸边打一个来回,众人听了都叫好。附 近恰好停着一艘黄色游艇,男人们摩拳擦掌做下水准备时,艇上的女老外不停地打 唿哨,引得两边船上的人一齐哄笑。 高太太一声令下,三个男人奋力向沙滩游去。 杨德一马当先,他游的是自由泳,脸俯在海面上,两条胳膊一上一下向前划着 水,又标准又优美,人们不禁喝彩。小静嚷嚷:“杨叔叔游得最帅!爸爸的肚皮最 圆。”她说的是中文,光光听懂了,挥着小拳头大喊:“爸爸加油!我爸爸是冠军!” 高太太本来很有兴致,但见丈夫那在老家河里练出来的仰泳,像条被渔网绊住的胖 头鱼,便不吭声了。杨太太则拉着母亲的手激动地说:“妈你看杨德,当年他就是 校游泳队的,这么多年本事还在呢。”老太太撇了撇嘴,不忍扫女儿兴,只是“嗯” 了一声。曾志毅游得中规中矩,让人无法评论,曾太太更沉默是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