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半个多小时过去,几个男人游回来了,爬上船已经个个手脚发软,毕竟不是意 气风发的年岁了。 杨德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他老是止不住笑。他以最快的速度换了衣服坐回舱 里,搂着光光又说又笑。 福叔把船开到一处海流不强的海面下了锚,福婶则把在底舱厨房做好的饭菜一 一端了上来说开晚饭了。大家一路吃了不少零食,食欲并不旺盛,加上都憧憬着一 会儿钓到墨鱼现炒现吃,都胡乱填了填肚子就各自挑了鱼钩,在船舷船尾找了位置, 静等墨鱼上钩。 只有那三个男人并不在意这重头戏,只管把自带的几瓶啤酒拿出来,也不用杯 子了,瓶口对瓶口碰得当当响。 杨德话最多,自嘲是学校最老的RA(助理研究员),当初太太嫌RA是一年一签 的临时工不让来,自己却想着你们一个个都走向海洋了,我也不能老死在内地吧, 再说了,当时也想着多挣点钱把儿子送进好一点的学校。没想到老板那么抠门儿, 干的博士后的活儿给的实习生的钱。太太又老是怀疑他有外遇,经常不请自来,这 次来把老妈也带上了。学校给RA只提供“团结户”宿舍,房间还不到十平方米,杨 德只好在附近村子租房,房租就用掉薪水近一半,在香港,RA简直比地盘工还不如。 早知当年就像老曾一样,借债也要到美国读博士了。以后一定要告诉儿子这个教训, 要读博,去美国。 杨德说得那么诚恳,另两人就觉得自己境遇要是好过他简直令人羞愧。 高耀祖拍拍杨德的肩说:“杨德我跟你说,我和你也就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事, 我也是国内毕业的‘土鳖(博)’嘛,要不是在MSRA(微软亚洲研究院)混了几年 我也来不了香港。再说了我也没端上铁饭碗呢,要是第六年不能晋升副教授我也是 要滚蛋的。” 高耀祖说毕两人都把目光投向曾志毅,曾志毅本来不想开口,见状只好说: “铁饭碗就那么好端吗?老实跟你们说,晋升副教授前我活得都不像个人,要给本 科生上课,要带研究生,每年还要有几篇像样的论文,我的一天也只有二十四小时 呀。我们楼里值白班的看更员老是怀疑我不是住户,因为我几乎都没在晚上十二点 前回过家,不是没有那点时间,是总有根弦在那儿绷着,你要有一分钟不在实验室 就有个索命小鬼在你耳边不断地吓唬你,让你除了干活哪儿也不敢去。” 高耀祖接过话说:“可不是,你看我那个家,就像个旅馆,我都不敢放老婆出 去工作,家里的事我是一点也顾不上,全推给她。杨德,别看我挣得比你多点,你 看看香港这物价,刨去开销,我剩的不比你多。” 杨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头真的变轻松了,转身又从地板上的纸箱里拿 出三瓶啤酒来。“喝!”三个男人齐声说。 男人们推杯换盏时,光光眼尖,在船头首先看见了一群急游而过的墨鱼,高兴 地跳起来,美国小女孩和小静也忘了说英语,凑过去问:“在哪儿,在哪儿?”光 光指给她们看,几个孩子迅速达成了和解。墨鱼聚成一个大圆团,保持着相等的间 距,像一群由计算机控制的机械小动物,前进、转弯皆步调一致。孩子们看得都忘 了下钩。 高太太见曾太太把孩子交给玛丽,一个人坐在后甲板发愣,便走过去陪她说话。 曾太太见有人来,急急往脸上抹了一把,对高太太说:“你那个小静真可爱。你看, 咱俩岁数差不多,你的孩子都上二年级了,我的还不到一岁。” 高太太听了这话哈哈笑道:“那有什么,我有一个学前教育博士朋友告诉我, 中年得子那孩子是最聪明的,以后你女儿连跳几级就赶上来了。打算多要一个吗?” 曾太太说:“生这个都够我受了,哪敢再要。” 高太太左右看了一眼,见公婆都到船头去了,忙压低了声音说:“只要你生过 一胎,下面就容易了。香港医疗条件好,内地女人像我们这年纪的大把人过来生第 二胎。我那个朋友说,现在香港每年出生的小孩,近一半都是内地父母生的。我婆 婆就老是跟我闹,说人家花几万块都要过来生,偷渡都要过来生,我这正经八百的 香港人还拖三落四的,她嫌我这两个都是丫头片子,让再给他老高家生个传香火的。” “那你想生吗?” “我自己倒不在乎再要个男孩,但我跟老公说了,婆婆在这里我就不生,你不 知道,跟前有个婆婆就有吵不完的架。” “哎呀,我还想过让老曾他妈过来呢,下学期我也要回校上课了,我不知你家 里菲佣怎么样,我家这个,唉,家里光一个菲佣实在放心不下。” “哼,我家哪有什么菲佣,我就是全天候的佣人,比佣人干得还多呢。你家就 好了,你们曾志毅也美国博士,你也美国博士,两口子都挣着教授工资,直接进入 中产阶级。” 曾太太却苦笑,“好什么呀,”她甩了甩手,好像要把这话题赶走,“你说和 婆婆一起住要注意些什么?我妈身体不好,我想让老曾他妈过来,老曾怎么都不让, 说我在美国时间太长,跟中国老太太处不来的。” “哎哟,你千万不要,最好不要和婆婆住,你听说过吧,婆媳就是一对天敌。 我们在北京的时候,高耀祖他老家的人一拨一拨的来,一来就要管吃管住。你说家 里人也就算了,后来村里人进京也都打着我婆婆的旗号,我家简直成了高家庄驻北 京办事处了。我婆婆跟人说,她就是要不时地派人来视察,好告诉我是她儿子娶了 我,不是她儿子给北京人倒插门。” 曾太太笑说:“有亲戚走动走动也是好的,热闹些。” 高太太知道曾太太的意思,冷笑道:“我也不是那种看不起穷亲戚的人,但是 你高家也不能你我分那么清不是?我们到香港来了以后,我表妹、堂弟到香港旅游, 我嫂子到香港进货都到我家来过,你猜我婆婆怎么说?她说我娘家人见她儿子出息 了,赶着吃大户来了。笑话!她倒忘了高家人怎么吃大户的了。现在港澳通行证随 便办,谁让他高家人世代农民,没钱旅游呢。” 高太太见曾太太面皮讪讪的,也觉察自己这“家丑”也扬得太多了,忙换了口 气说:“你考车牌了吗?你学校那么远,要是乘车上班车费也不便宜的。” “没有。开车上班的话我得自己买一辆,老曾那辆他自己要开。” “唉,你就好了,有自己的生活,不像我,走到哪儿都只能说‘我是高耀祖的 家属’。” 曾太太好像受不起这恭维话,抬起右手捂在额头上。 高太太有点讨好地向曾太太脑袋靠近了一点说道:“我们有时候议论起来,都 说高耀祖他们这拨同学里,就你们发展得最好呢,唉,我们老高骑马也追不上你们 了,都是——” 有那么一会儿,高太太怀疑自己听错了,但她的确听到曾太太喉咙发出几声浊 响,她等了一阵,没听错,曾太太是在抽泣,高太太吓得不敢动,曾太太真的哭出 了声:“好,好什么呀,为了拿到这个博士学位,我和他分开了八年,在美国的时 候,总嫌没有时间打电话,现在团聚了,已经没有什么话说。真的,你不知道,我 跟他说什么,他都瞪着眼睛茫然地望着我,好像跟他说话的是猴子。我和菲佣说的 话都比他多……别的也没所谓,只可怜这孩子,还这么小,还这么小……” 高太太吃了一惊,倾过去的脑袋一时没正过来。 曾太太却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说玛丽哄孩子睡觉时经常偷睡,她得去看看孩 子了。高太太没有拦她。 曾太太回到舱里,果见玛丽抱着孩子坐在角落里,脑袋一上一下的,孩子正慢 慢地从她手里往下滑,脑袋离舱板只有一掌远了。她惊得上前拍醒玛丽,把孩子抱 过来。玛丽知道自己差点闯祸,吓得不知所措,见曾太太坐下,自己才拖了个小凳 子坐在跟前。 船舱里三个男人都有点喝高了,高耀祖正大着舌头说话:“……有件事,你们 俩帮我判、判断下,能不、不能做。我有个学生,写、写了篇文章,写得不错,准 备发IEEE T-CSVT (国际一流学术期刊),我想拿过来当第一作者。” 那两位都愣了,杨德问:“你指导他了吗?” 高耀祖一条腿偏上坐椅,用两根食指把眼角的眼屎抠掉,“哼”了一声说: “他跟我几年了,我不是天、天天在指导他吗?” 曾志毅说:“老高,这事儿要慎重,这里不像内地,学术不端要是被检举,是 要丢饭碗的。” 高耀祖梗了一梗脖子说:“丢饭碗,我要是完成不了工作量,这饭碗迟早要丢 的。我也真他妈的我,早知这里压力那么大,我在MSRA呆着不知多舒服。现在半只 脚插、插在香港,要是我回去,老婆说不定就改、改嫁了。大女儿老是问、问我, 为什么我们去欧洲玩,妹妹不用签证,她却要和爸妈一起去领事馆排队?我想、想 着,怎么也要呆够七年,给她一个香港身份吧?我要是留不下来,这一大家子人, 又要连根拔起?” 三个人都低下了头。少顷,曾志毅先打破沉默说:“回内地也未必不好,我… …”说到这里猛然发现曾太太坐在角落里,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这边,他惊得头 皮发麻,忙迅速地把刚才说的话过了一遍,确认刚才说的都是他们俩的事,才放下 心来。一转头,又见杨德一双眼睛满腹狐疑望着他,他的眼神就飘忽起来。 “钓到喽——,钓到喽——”前甲板传来一阵欢呼声,光光的声音最大,所有 人都向前甲板涌去,连曾太太和玛丽也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光光拔得了头筹,兴奋得小脸通红,小静和那个美国小女孩围着他,羡慕地直 尖叫,争着帮他把那只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的墨鱼取下来。三个男人见状也赶紧站 起来去驾驶室柜台上取鱼钩。 杨德有意大声问:“光光,你给爸爸说说,你是怎么钓上来的?” 光光一指福叔:“是船长爷爷教的,线不要放太长,三四米就够了,隔几分钟 就往上扯一下,墨鱼的肉嫩,钩子一碰就钩住了。” 杨德夸了儿子几句,眼角瞥见曾志毅拿着钩出神。曾志毅发现自己这副神情落 在杨德眼里,回头便往船尾走去。杨德见了,丢下儿子也走向船尾,两个人都有点 鬼鬼祟祟的。他们到了船尾,随手把鱼钩丢下水,也没发现鱼钩正好落在船舷边的 防撞轮胎上。 杨德悄悄问曾志毅:“老曾,你刚才说你想回内地?” 曾志毅四下看看,也轻声说:“不瞒你说,国内有学校发了offer (工作邀约) 给我,给我这个数,扣除物价因素算下来比这里高差不多百分之十五,外加一套一 百平米房子,白住。那边还答应每年由我牵头申请至少一个不低于一百万的国家基 金。你说我能不动心吗?” “是呀,内地现在也有钱了,我导师去年就拿下来一个五百万的国家自然科学 基金。要说大项目,还得数内地。” “对呀,以前我们拚命出来是因为内地穷,现在国家也舍得往科研上投资了, 我们也要赶紧掉头才是。” “说是那么说,嫂子怎么办?” “现在麻烦的就是她,女人一旦出来了没几个愿意回去的。我还没跟她说呢。” 杨德苦笑:“我家情况跟你正相反,我那位在街道办事处工作,她说内地公务 员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说我就是当了美国国务卿她都不会辞职。” 两个男人不觉生出同病相怜的感情来,但又觉得此“病”非彼“病”,那个差 异让他们不知谈话怎么深入。 杨德出了会儿神,一句话还没经过大脑过滤就溜出了口:“要是我跟你能对调 一下就好了。”两个人眼前快速闪过对方夫人的形象,都觉得太滑稽,太不可思议, 太荒唐,于是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的夫人都听到了笑声,也都从这笑声里意识到了点什么,都下意识地盯紧 了自己的孩子,仿佛一错眼珠,孩子就会随那笑声一起消失。 孩子们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光光又钓起了一条,不久,小静和美国小女孩也 各有斩获,他们三个现在亲密无比,已经结成了一个“大丰收”联盟。但是奇怪得 很,几家大人们连一条墨鱼的须须都没看见。杨德和曾志毅在孩子们的感召下,把 鱼钩拉起来,发现拉不动,两人以为钓到了大鱼,兴奋得争相去拉鱼钩,这才发现 鱼钩钩在了防撞轮胎上。两人赶紧互相“嘘”一声,以免让孩子们笑话。杨德伸出 半个身子把鱼钩摘下,再扔回海里。 福叔分析说,是因为刚下了大雨,而且刚过去的星期天,这海湾被几十条游艇 像过筛子一样筛了一遍,墨鱼都来不及长大。 大家听了,也没人反驳。 大人们索性抱了姜太公的心态,鱼钩也放下去,鱼线也时不时扯两下,管它有 鱼没鱼,他们三两凑成一堆,在习习拂面的海风中用聊天来杀掉最后的时间。 十点一到,福叔的船按时返航。 码头上灯光昏黄。孩子们都累了,一个个乖乖地由大人领下了船。因为没有任 何战利品,各家大人简单地道了别,匆忙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