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一次泥像事件之后,我们的班主任向老师立刻对胡天刮目相看。他原想问一 问胡天,是从哪里学到的这种修补泥像的本领。但胡天却不知为什么,突然不来学 校了。 这时我们初中毕业班已开始下乡插队的报名工作。 我的上面有一个姐姐已经分配工作,这一次按下乡政策,我自然是在必走之列, 于是为争取主动就在第一批报了名。我去农村之前,最后一次见到胡天是在一个傍 晚。那是一个下着濛濛细雨的傍晚,天黑得有些早。当时胡天是站在副食商店门前 的街上,远远看去只剩了一个轮廓。待走近些才看清楚,在他的身上竟然挂满了白 菜叶。那些菜叶都有些破烂,却仍很新鲜,看上去横七竖八的像是在身上披了一件 怪异的铠甲。在他的胸前还挂了一个很大的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 “我偷了白菜!”这牌子显然是临时制作的,用的是那种货箱的瓦楞纸,在纸板上 还沾了几片鱼鳞,大概是从水产柜台随手扯过来的。在他的身后垛着很高的一堆白 菜。那时每到秋季,街上的人们都有储存冬菜的习惯,因此副食店在这个季节就将 大白菜一车一车地拉来,堆在街上用地秤和大筐出售。在这个傍晚,副食店已经打 烊,只还有两个中年男人在清理菜堆。他们一边将散落到四周的白菜扔到菜垛上去, 一边扯过一块很大的苫布将这些菜遮盖起来。其中一个矮胖的男人还不时地走过来, 很严厉地向胡天训斥一两句什么。他们要求胡天以一种很奇怪的方式站在那里,低 着头,弯着腰,手里还要拿着一只破盆不停地敲打。那只破盆显然曾被谁踩过一脚, 已经瘪成很丑陋的样子,但虽然敲出的声音破烂不堪,却仍能在街上传得很远,因 此很快就招来一些人在旁边围着看热闹。我当时刚从学校开完“上山下乡誓师大会” 回来,看到胡天站在那里的样子感到有些意外。胡天在学校时一向很守规矩,还从 没听说他有过类似偷窃的行为。 事后我才听说,胡天在那个傍晚确实偷了人家的白菜,或者更确切说,是偷了 人家的白菜叶。但他这样偷菜叶也是有原因的,他应该是饿坏了。在那个傍晚,他 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到东西。胡天在学校时总是沉默寡言,更少提到他的家里,所 以我们对他家的情况也就并不了解,只知道他家的门口曾几次被贴满批判他父母的 大字报。他的父母都是中医学院的教师,而且都是搞中医药学的,因此也就都很推 崇中医的鼻祖张仲景和李时珍。但张仲景和李时珍当年都曾很忠心地为封建王朝的 帝王将相看过病,所以他们虽然在中医方面做出过卓越贡献,但还是被定性为“封 资修”人物。胡天的父母如此推崇封资修人物,自然也就被打成封资修的“反动学 术权威”。他们自从在学校受到管制,每月就只能给胡天六元生活费。六元虽然少 了一点,每天只合两角钱左右,但在那个时候,对于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来说, 如果节省一点也勉强够用了。当时粮店的玉米面是一角钱一斤,再买一点蔬菜或咸 菜也就几分钱,因此胡天的生活也就还过得去。但后来情况进一步恶化,他父母被 关在学校不能回家了,工资也被全部扣掉,只发很少的生活费,于是胡天每月的六 元钱就被减到三元。这一来他的生活也就陷入了窘境。那时学校组织我们去工厂参 加学工劳动,我经常看到胡天的午饭只带两个很小的玉米面窝头和一小块咸菜。但 他就是这样的生活,也没有保障。有的时候胡天一连几个月见不到他父母,这一来 那仅有的三元钱也就没了着落。由于长期饮食没有规律,饥一顿饱一顿,胡天就已 经饿得很瘦,两个眼睛也深陷进去显得炯炯有神。在出事的这个傍晚,胡天已将家 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甚至连酱油和醋也喝掉了,挨到傍晚时,他饿得实在 难以忍受,就摇摇晃晃地从家里出来。这时他远远看到,在副食店的门口正在卖大 白菜,于是就朝那垛白菜走过去。事后他向副食店里卖菜的人反复解释,他真的没 有想过要偷白菜,他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只想过来看一看,捡一点人家扔下不要的 菜叶。果然,当他走到菜垛跟前时,就看到地上扔着很多这样的菜叶。他立刻忘记 了饥饿,连忙兴奋地蹲到地上将那些菜叶一片一片地捡起来。渐渐地他发现,地上 的菜叶竟然越来越多,他也就越捡越兴奋,后来索性脱下上衣铺到地上,将这些捡 拾的菜叶装在里面兜起来。也就在这时,他看到一片很肥大的菜叶,在菜叶的根部 还连着半棵蔫瘪的白菜。他刚要伸手去捡,那半棵白菜却突然被一只大脚踩住了。 胡天慢慢抬起头,看到是一个卖菜的黑脸男人正站在自己面前。 黑脸男人问,你要干什么? 胡天说,我,捡一点菜叶。 捡菜叶?有在这里捡菜叶的吗? 胡天朝身边的四周看了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只顾埋头捡菜叶,不知不觉竟 已经捡到人家的菜垛跟前来。卖菜的黑脸男人曾经看到过贴在胡天家门口的大字报, 知道胡天的父母是怎么回事,于是一把薅住他的衣领,不由分说就将他抓到商店里 去。 我几天以后就去农村插队了,所以关于胡天后来的事是很久以后才听说的。据 说胡天在那个傍晚浑身被挂满菜叶,一直示众到天黑,直到卖菜的人下班,围观的 人也都渐渐散去,他才带着一身的菜叶独自回家了。但是,也就在这一晚,他却吃 了一顿难得的饱饭。他将身上的菜叶一片一片摘下来,清洗干净,然后煮了一锅菜 汤。这锅菜粥使他的身体恢复了元气,也给了他很大的启示。于是他第二天下午就 又来到那家副食店,而且还特意带来一只很大的竹篮,故意当着副食店的人在菜垛 跟前转来转去捡拾菜叶。他的这个做法立刻将副食店的人彻底激怒了。他们没有想 到,这个留着“刘海儿”头,像女孩子一样瘦弱的胡天竟有如此胆量,他在前一天 傍晚刚刚被挂了菜叶当街示众今天就又敢再来。于是立刻又将他捉住,在他的身上 披挂了更多的菜叶并重新给他挂上那块偷白菜的纸牌子。为了增加胡天身上的负重, 同时也为了增强示众的效果,副食店的人还有意在他的胸前和背后挂了几棵很大的 白菜。而就在这时,那个黑脸男人突然又想起胡天前额上的那块胎记。他撩起他遮 挡在胎记上的“刘海儿”看了看,就让人按住他,然后用剪刀强行将那绺“刘海儿” 剪掉了。这一来,胡天顶在前额上的那块“苏修帝国主义”的地图也就被完全暴露 出来。胡天这个傍晚站在副食店的门前,立刻招来很多人,大家围着他争相伸长脖 颈,都想借这个难得的机会仔细看一看他前额上那块奇异的胎记。但胡天这时已顾 不上人们的好奇目光,他更感兴趣的是挂在自己身上的这些白菜,他窃窃自喜地在 心里盘算着这些白菜和菜叶可以维持几天的生活。他为了让副食店的人自以为得计, 甚至还故意做出不堪重负的疲惫样子,不时地将身体朝左右摇晃一下。果然,那个 黑脸男人很是得意,他立刻走过来,又在胡天的身上增加了两棵硕大的白菜。当然, 这一晚胡天回到家里,就又吃了一顿散发着白菜独特香气的饱饭。 但胡天吃饱之后静下心来想一想,就意识到这样的做法也存在一个问题。这家 副食店毕竟离我们学校很近,他这样被浑身挂满菜叶当街示众,学校的人很快就都 会知道。胡天到了这时虽然为填饱肚子已经豁出脸皮,但在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面前 还是感到有些难堪。而更关键的问题还是他前额的这块胎记。这块胎记吸引来的人 已经越来越多,堵在副食店的门前不仅影响了他们的生意,再发展下去甚至还会阻 塞交通。 因此,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