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这一次事后,胡天在一天早晨偷偷对我说,他夜里做了一个梦,梦到前额上的 这块胎记突然不见了,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抹掉了。他这样说着,似乎仍然沉浸在梦 境里。他问我,你知道没有这块胎记是什么感觉吗,头上很轻松,就像是揭去一层 硬皮,非常清爽。他这样说罢想了想,又问我,你说这个梦预示着什么?我笑笑说, 我不会解梦,不过应该是一个吉兆。他听了点点头,嗯一声说,我也觉得是一个吉 兆。 胡天的这个梦果然是一个吉兆。 这一次蜡像事件之后,不仅杨队长对他更加器重,也很快引起公社的注意。几 天以后的一个上午,公社知青办的陈主任就将胡天找去。但陈主任并没有说太多的 话,只是简单询问了一下胡天在村里的情况,然后又问他,能不能将公社门口影壁 墙上的浮雕修补一下。那个影壁墙上的浮雕是摹仿当时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的片头 雕像,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农民,各自抱着一捆麦穗英姿勃发地凝视着远方。但由于 当初用的水泥标号不够,这浮雕就已被风雨剥蚀得有些斑驳。修补这样的浮雕对于 胡天来说当然再简单不过。他只用了不到一天时间就使这面影壁墙焕然一新。在胡 天临回村之前,陈主任又跟胡天简单地谈了几句话。陈主任说话字斟句酌,给人的 感觉又语重心长,他对胡天说,你有这方面的特长,这很好,前一阵听村里人说, 你还懂一些中医,希望今后能将这些特长进一步发挥出来。陈主任说到这里稍稍顿 了一下,又对胡天说,他上一次来公社说的关于想转成正式知青的事,公社的有关 领导已经知道了,目前正在研究,当然,更主要的还是要看胡天今后的表现。 胡天听了当即向陈主任表示,自己今后一定会更加努力。 这时已临近春节,我们集体户里的人开始陆续回城探亲。但是,也就在这时, 上级抓“阶级斗争”的工作日益紧张。为防止阶级敌人趁春节之机搞破坏活动,公 社提出明确要求,让各村在春节期间都要安排专人昼夜巡逻。但村里的人们已经忙 碌一年,都想踏踏实实地过一个春节,所以没人愿意出来巡逻,而我们集体户里的 知青早都已经归心似箭,更没有人肯留下来。就在这时,胡天找到杨队长,他表示 自己春节可以不回去,如果村里相信他,可以让他担任巡逻任务。胡天的这个决定 立刻赢得村里贫下中农和我们集体户知青的一致赞扬。大家都认为他这样做实在难 得,宁愿牺牲自己回家的机会,让全村人过一个踏实的春节。 胡天在春节这段时间,独自留在集体户里还做了一件谁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在我插队的这个地方,多少年来一直保留着一个风俗,每到农历正月十五元宵 节,各村都要集中到公社所在的镇子上搞一个盛大的庙会。庙会上不仅有集市,每 村还要出节目,有踩高跷,有花鼓队,还有秧歌队和舞狮子。这也是展示各村实力、 宣传自己形象的一个机会,因此每年到元宵节这天,各个村庄就都精心准备拿出自 己的绝活。后来“破四旧、立四新”,公社将庙会取缔了,但这种集中表演的形式 仍然保留下来,而且公社又将这形式进一步发展,使之成为一个宣传“农业学大寨” 成果、庆祝农业大丰收的盛大集会。我们北高村也有一个秧歌队,但我们村的秧歌 队每次去参加表演都表现很平庸,不仅水平一般,服装也没有任何特色,因此在集 会之后评比时就总是被排在后几名。这一次,就在春节前的一天上午,公社知青办 的陈主任又将胡天叫去。陈主任先对胡天这次春节能留下来,而且将全村巡逻任务 都承担起来的做法表示了充分的肯定,然后又对他说,你们北高村在全公社十八个 村里应该算是一个大村,而且无论政治还是生产,在公社都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可是每年在正月十五元宵节的表现却总是平平,这样不行,公社领导认为与大村的 地位很不相称。所以,陈主任对胡天说,你今年既然留在村里过年,应该是一个很 好的机会,能不能想一个好一点的点子,让你们北高村在这一次正月十五的表演提 高水平,也扩大影响。 胡天听了点点头,表示一定认真考虑。 胡天在这个上午回到村里,杨队长立刻又来找他。杨队长对他说,公社的陈主 任已经打来电话,说公社领导要求北高村在这一年元宵节的集会表演中一定要上水 平,并让村里的干部跟胡天商量一下,看他有什么更好的想法。杨队长对胡天说, 村里的干部接到陈主任的电话立刻商议了一下,但大家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想不出 一个办法。 杨队长说,既然陈主任这样说了,这一次村里就指望你了。 胡天低头想一想,问杨队长,村里只有这一支秧歌队吗? 杨队长叹口气无奈地说,这支秧歌队也是勉强凑起来的。 不能再出,别的节目? 不行,再说也来不及。 胡天又考虑了一下,说,那就只有在服装上想想办法了。 杨队长一听连忙说,服装更不是简单的事。杨队长告诉胡天,别的村的狮子队 高跷队都已经有很多年历史,人家的服装是这些年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而北高村 成立秧歌队只是这几年的事,再说要置办服装村里也拿不出这样一笔钱来。 胡天听了点点头说,我再想一想吧。 胡天这一次想出的办法几乎让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春节期间,他独自闷在集 体户里忙碌了几天,竟然又制作出几十个面具。他这一次制作面具和当初做孙悟空 面具的方法一样,不同的是这一次不再是孙悟空,而是革命英雄“杨子荣”。杨子 荣是当时八个“革命样板戏”之一《智取威虎山》中的人物,他化妆成土匪打入威 虎山最后和大部队里应外合将匪窟的敌人一举歼灭,可以说是一个脍炙人口的传奇 式英雄。当时在剧中饰演杨子荣的演员也很有特点,标准的四方大脸,浓眉大眼, 无论在宣传画还是连环画中几乎到处都可以见到他的形像。胡天制作的这些面具都 涂了鲜艳的油彩,眉眼也描画得很逼真,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杨子荣的形像。杨 队长在春节之后的一天上午被胡天叫来集体户,他一进门,看到满屋墙上挂的炕上 摆的到处都是面具,立刻吃了一惊。他回头看看胡天,问这是干什么。胡天并没有 直接回答,只是拿起一个面具问杨队长,能不能看出这是谁。 杨队长说当然能看出来,是杨子荣么。 接着又问,你做这么多杨子荣干啥用? 胡天问,村里的秧歌队一共有多少人? 杨队长想想说,大概有七十多人吧。 胡天点点头说,这些面具够用了。 杨队长这时才恍然大悟,立刻睁大两眼看着胡天。 胡天的这个创意的确让所有的人都大感意外。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各村的 表演队都集中到公社。表演一开始,高跷队、狮子队和花鼓队轮番上场,仍然像往 年一样锣鼓喧天花团锦簇看得人眼花缭乱。但是,待轮到我们北高村的秧歌队上场 时,全场立刻鸦雀无声了。只见随着沉稳庄重的锣鼓点,扭出一队清一色的“杨子 荣”,他们头戴面具,身披用白被单改成的“防雪斗篷”,一边扭着还做出“打虎 上山”一场戏中的各种滑雪动作,看上去不仅整齐划一也让人感到耳目一新。公社 知青办的陈主任一看就笑起来,立刻将我们村的杨队长叫过来问,这是不是胡天搞 出来的。杨队长点点头,说是胡天搞出来的。 陈主任对杨队长说,你让他哪天到公社来一下,我有话跟他说。 但此时陈主任和杨队长还并不知道,胡天已在村里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