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最初产生把涂金梅从他的命运里抹去的念头起,靳志兴的神经就绷紧了,心 跳的频律也显著加快。 他曾想打消这个念头。可是不行,涂金梅把他逼得太紧了,逼得他有一种被扼 住了喉咙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她要的实在太多了。 她要一份安定、舒适的工作,他满足了她的要求。 她要一套和他安心幽会的房子,他同样给了她。 她要一辆车,那种适宜于女士驾驶的小小的宝马,他认为太张扬,心中不愿意, 但他仍然让她如愿以偿了。 她什么都有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钱多事少离家近,一觉睡到自然醒,过上 了美满自在的生活。 可她还在咄咄逼人地向他要,要的是他不可能给她的东西。她要名分,要的是 一个女人认为最重要的身份。她说她的青春给了他,她作为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宝贵 最美好的岁月给了他,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唯独要一个名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讲的也是实话。可实话就能堂而皇之地说嘛,“人总是 要死的”,这是大实话,你能对一个小娃娃说吗?她确实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女人, 可这也不能乱说啊。 靳志兴至今仍记得农场连队里材料库后面那间小小的充满温馨的小屋。石灰刷 的墙雪白雪白的,靠墙的小桌子上经常会出现令他惊喜的菜肴,还有一只陈列橱改 造的食品柜,里面放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碗筷和涂金梅作为材料员记账用的本子。最 令靳志兴难忘的是她靠着里壁的那张单人床,笔挺的淡粉色的蚊帐下,无论是厚厚 的被子和薄薄的毯子,始终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由于时常拿出去晾晒,被窝上弥 散着一股阳光晒透之后的香气。 正是在这张小床上,涂金梅把她的爱,把她的初夜给了他。不论是当时还是事 隔多年他另娶了钱亦秀以后,她都会像提醒他一般说:我是你的第一个女人。你原 本就是我的。 她忘记了那正是他最消沉、最落魄、最忧郁的时期。是春天里的雨季,他在田 埂上挖开田缺回家的路上,雨骤然下大了,狭窄的田埂上像擦了油,他走得急了些, 重重地摔了一跤,锄头飞出去几米远。当他双手撑着泥泞的地面站起来时,一身泥 水,屁股又痛得走路都一跛一瘸的,走出几米去抓起锄头时,他沮丧地垂下了泪。 不是因为农活苦农活重,不是因为摔了跤淋得像落汤鸡,而是因为他觉得这样的日 子不可能有个出头之日。 他是听了大哥靳志军的话主动到崇明农场来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的。志军 在他中学毕业时告诉他,你是一个男子汉,对自己人生,你该有雄心壮志,该有一 个系统的规划,你不同于志玉和志佩。志玉和志佩是志兴的两个姐姐,她俩毕业时, 都由大哥暗中相助,逃脱了下农村的命,分配在上海的国营单位,全劳保,没有后 顾之忧。临近毕业,志兴也曾希望志军像帮助两个姐姐那样助他一臂之力,凭志军 的关系,凭他身居高位,他完全办得到。没想到志军要他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 不必走很远,就到崇明岛国营农场去,在那里踏踏实实干几年,滚它一身泥巴,镀 上一层金,你就有了资本。然后凭我们靳家血统工人,根正苗红的牌子,回上海来 读大学是顺理成章的事。到那时,你就是又红又专的人才,前程不可估量。 志兴就是听信了志军的话,到农场里来的。坐船离开十六铺码头时,坐着小轿 车来码头上送他的志军暗示过,到农场里去个三四年时间,有个良好的表现,他会 设法让自己的弟弟进一所响当当的大学,好好干吧!志军拍着志兴的肩膀鼓励着。 那年头上大学得靠推荐。 三四年时间算个什么,比起那些遥遥无期到外地农村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志 兴只觉得自己的前程似锦,未来一片灿烂辉煌。 他怎么可能想像“四人帮”会在一夜之间垮台,造反当权的志军会被隔离审查, 在被关了没多久之后,又会传来消息,志军从五楼走廊跃身而下,自寻短见,结束 了他的生命。 读到家信的那一瞬间,永远留在志兴的记忆之中。他只觉得刚刚平整过的秧田 仿佛掀翻过来,一阵寒颤袭过全身,像被抽去了脊梁骨,整个人似要瘫了。 四月初的海风,把广播喇叭声吹得忽高忽低,断断续续的,关注国际新闻的农 场知青们都在倾听一条重磅炸弹般的新闻,巴基斯坦的齐亚?哈克将军,不顾国际 社会的呼吁和请求,把前总理布托绞死了。 男知青们奔走相告的同时,热烈地议论着这件发生在我们邻国的大事。几乎每 间男寝室里,熄灯以后还有人在滔滔不绝地争论。有人说齐亚?哈克胆大妄为,有 人说布托总理太不值得,献出家族无边的土地,追求他的政治理想,结果却落个这 么悲惨的下场。 谁都不曾注意到志兴的悲伤和绝望。人们光顾着去关注国际上的新闻事件了。 志兴同样掩饰着自己消沉的情绪。大哥志军的死,让他心灰意冷到了极点。他的前 途完了,他的未来没指望了,是“四人帮”亲信、爪牙的弟弟,别说上大学深造了, 就是像普通知青一样争取调回上海当个营业员、大集体的职工,都得求爹爹告奶奶 使出浑身解数。 只有涂金梅用她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关注着他,盯紧了他。他收工回连队晚了, 从食堂打回冷饭冷菜,她喊他到材料库后面的小屋里给他在煤油炉上下一碗热乎乎 的鸡蛋汤面,还让他把沾满泥巴的衣裳脱下来为他清洗。她为他挑选使用起来最为 顺手的农具,还拆开一双双线手套,为他织了一套线衫线裤。有好长一段时间,只 有在走进材料库后面涂金梅住的那间小屋,志兴才会感觉踏实、安然、舒心。 靳志兴和涂金梅可以说是青梅竹马的伙伴,在志军造反当权搬出福祥里之前, 他们两家都是这条用红砖砌起的普通的石库门里弄的邻居,靳志兴的父亲是船厂电 焊工,是血统的产业工人;涂金梅家比靳家差远了,志兴的记忆中,他们家兄弟姐 妹一大堆,读书时涂金梅每天大清早要到菜场去刮鱼鳞挣钱,她读书成绩也差,成 绩单上经常开红灯。在崇明农场,大哥志军出事之前,志兴都不大愿意多搭理她。 一来双方知根知底,志兴原先就有点瞧她不起;二来到农场不久,连队里就盛传她 和一个老三届知青好上了,有些男生背后说话十分损人,说她年纪轻轻的屁股那么 大,胸部挺得那么高,也许早就是那个男生的人了。就在去年夏秋之交,和她恋爱 的男生调回上海,把她给甩了。听熟知内情的女生传,她一个人悄悄跑进刺槐林里, 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把那男生送给她的照片、写的情诗和笔记本,撕了个稀巴烂。 志兴和她相好起来,有同病相怜的心理,有排泄郁闷、寻求安慰的相互需要。 特别是她明明知道他大哥志军畏罪自杀的情况,却丝毫没有歧视他的意思,反而对 他充满了同情、关心,处处对他关怀备至。正是这一点打动了志兴,使得志兴自小 对她有的不屑和以往的成见都弃之不顾了,把她看成了亲近的人。 是一个雨夜,志兴又在她的那间小屋里吃了顿可口的饭菜,还喝了点儿崇明老 白酒,在朦朦胧胧的电灯光下,他瞅着她在小屋里来回走动、收拾,灯光把人的影 子拉得一会儿很大很大,一会儿又缩小了映在石灰刷的白墙上。雨声骤然嘈杂起来, 又下大了。志兴趁她走过自己身前时,带着一点酒兴,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她先是一愣,继而朝他莞尔一笑,就势抱住了他的脖子,把脸俯下来亲他。 在愈下愈大的雨声中,他俩一起躺到了金梅的那张小床上。就像金梅后来一次 一次提醒他的,她成了他这一辈子睡在一起的第一个女人。 正因为是第一个,是靳志兴的平生第一次,他记得特别清晰,特别鲜明,哪怕 是她一缕轻笑,一个撩拨他心绪的眼神,她发梢上的那股气息,都久久地留在他的 记忆里,难以抹去。又因为是偷食禁果,青春的欲望涌上来的同时夹杂着提心吊胆 的恐惧,雨声噼啪刺激着两个人神经质的动作,还有唯恐被人察觉的慌张。靳志兴 在惶惑和紧张中与涂金梅紧紧地相拥相抱在一起。他只觉得她的乳房饱满丰实,圆 润得比他想像中的还要大,当她赤裸着身子面对他的时候,他才知道平时让男人议 论纷纷的她那高耸的乳房,是被她的乳罩紧紧地勒住压实了的,一旦松开,她的乳 房就突突地显得无比丰美,吸引得他忍不住要去亲她。而当他一旦亲着她的时候, 随着她的一声噗笑,他又有了新的惊喜,她的乳头硬邦邦的像橄榄核,令他亲着她 的时候情不自禁地会用舌尖久久地舔她。而一当这时候,她就会欢悦无比地哼哼起 来。 这真是致命的诱惑。初恋的诱惑,摆脱不了的诱惑。 这种肌肤相亲的贴切体验,让靳志兴一辈子沉浸在和涂金梅的亲昵和性爱之中。 多年之后他娶了各方面都十分优秀的钱亦秀以后,在和钱亦秀同房的时候,他得不 到这样酣畅淋漓的体验。可他又说不出口,既不能对钱亦秀说,也不能对有所觉察 的涂金梅承认。 从其他方面来讲,涂金梅再没啥可夸耀的成本了。她的体态结实壮硕,四肢反 而显得短小一些;她的相貌平平五官无甚媚人之处,却还脱不了在小菜场刮鱼鳞那 段岁月里的粗俗。她的短处、弱点乃至缺点,志兴了如指掌。他不止一次想过摆脱 她的念头,可他就是摆脱不了她。其根本原因,就是他在她的身上享受到在钱亦秀 的身上享受不到的床笫之欢和激情。他常在媒体上见到贪官和情妇的报道,他也时 常听到民间关于种种不可理喻的男女关系的议论,人们普遍觉得曝光以后的女性往 往十分平凡。如同不理解查尔斯王子为什么会爱上卡米拉而放弃艳惊天下的戴安娜 一样。靳志兴却是能理解的,况且涂金梅和他相好的那段时间,是他这一辈子最落 魄、最一无所有的时期。和她厮守在一起,他得到过不少安慰。两个人坐在那张小 桌旁吃饭的时候,靳志兴享受着涂金梅那些比连队食堂可口得多的菜肴,不止一次 地想像着,如若因为大哥志军的原因,他将一辈子在农场里混,和金梅成个家,也 不失为一种选择。人世间的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 他没有想到中国的变化会那么大,“文革”中甚嚣尘上的“血统论”会破除得 那么快。在他参加高考上了分数线之后,他最为担心和害怕的就是由于大哥志军的 政治原因,农场组织会阻止他进大学。没想到几乎没人向他提过这一点,至少没人 当着他的面讲过。上大学的阻力倒是他自己制造的。 在他收到录取通知书,确信他能如期在开学时到学校报到的同时,涂金梅告诉 他,她怀孕了。 靳志兴愣住了。 她要闹起来,他进大学的梦就做不成了。不论是逼他承认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 还是逼他结婚,他都没有退路可走,只能顺从她。那几天里,靳志兴看见涂金梅就 忧心忡忡,怕她向他摊牌,怕她背着他跑到场部去反映他的问题。那段时间,类似 的故事在农场里传得太多了。 靳志兴既怕看见涂金梅,又怕涂金梅走出他的视线。真是左右不是。他不敢疏 忽,整天悬着颗心,如同一个可判可不判的罪犯,在等待着审判一般。 那是“三抢”季节开始的日子。连队的男女劳动力全被派出去了,农活多极了, 收水稻、脱粒、采棉花、收玉米、收黄豆,忙得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在这节骨眼上就看出材料员的优势和舒服了,只要在头天晚上把第二天人们需 要领取的材料统统准备好,出工之前发到每个来领取农具的人手里,忙活了半个多 小时,人们纷纷走进稻田、棉田、玉米地去以后,材料员就没事儿了。涂金梅可以 钻进厨房去帮着洗菜、切菜,和伙房里的人聊聊天,或是就呆在材料库里,整理一 下凌乱的材料架。当然,她也可以什么都不干,关紧了门呆在小屋里休息。她的工 作就是专职的材料员。没人管得着她。 而靳志兴呢,已经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他没必要再参加天天要出一身透汗 的“三抢”劳动,他得赶在开学之前办理户口迁移手续,粮油手续,盖章,盖一只 只允许他离开农场的章。怪不得知青们要说,下乡的时候,只要敲一只图章。走的 时候,不知为啥要盖这么多章?少一只还不行。 不过靳志兴动作利索,该盖的都盖了,只剩下连队介绍信最后一个章了。只要 这个章一拿到手,他就和崇明农场挥手再见了,永远和农场不会再有关系了。现在 他还呆在连队里,就是在等这个章盖下来。他心急火燎的,可表面上一点也不敢显 露出来,他也不敢到队部里去催,一催,他怕连长指导员说:怎么,多呆几天也等 不得了?他只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