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就在难耐的等待中,涂金梅在食堂吃早饭时,约他到她的小屋里去。 靳志兴是等到所有的出工队伍都走远了,连队的四长排平房宿舍完全安静下来 以后,才绕到材料库后面去的。 涂金梅卧室的门虚掩着,靳志兴蹑手蹑脚推开门走了进去。他以为金梅呆在小 屋里等着,不料小屋里空荡荡的没人。靳志兴迟疑了一下,他该进去还是退出来呢? 他迅疾地作出了选择,走进小屋,掩上了门。站在金梅卧室的门口,让人看见了, 总是个话柄。 他悄没声息地走近金梅的单人床边,坐在床沿上静静地等着。金梅到哪儿去了 呢?不是她约他来的吗?刚才走过来时,他特意绕到材料库门前时,看见材料库的 门锁着,他想当然金梅是回到小屋在等待,故而就直接走来了。哪晓得金梅仍不在, 这当儿,她会有什么事儿耽搁呢? 靳志兴边猜测,边细细地端详着这间小屋。小屋仍像他第一次走进来时那么干 净、整洁,帐子张开着,毛巾被折叠得整整齐齐,枕头上铺设着粉红色的枕套,还 有股混合着金梅气息的淡香。就是在这间小屋,这张小床上,靳志兴和金梅有过一 次又一次的偷欢。每一次他都感觉到欢悦,感觉到满足和忘却一切的畅快。有几次 他莽撞快捷了一点,他是感到痛快了,想退出来,金梅会紧紧地缠住他,用命令的 口吻道:再呆一会…… 自从报名参加高考,一直到接到录取通知书至今,四五十天了,他没再到这个 小屋里来过。先是紧张的迎考,接着是忐忑不安地等通知,继而是收到录取通知书 以后的兴奋和忙碌,他就再没到金梅这儿来过。 他没有义务和必要非得到这儿来,他们毕竟只是暗中相好,他和她之间不是农 场里那种老职工的夫妻关系。呆在小屋里,静得能听见从远远的伙房那儿传过来的 刀剁骨头的声音。靳志兴才觉察到,他和这间小屋有点生疏了。金梅约他来,会同 他说些什么呢?她总要说点什么的,问他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还是…… 一想到这,靳志兴的头发就不由自主竖了起来。这是他最不愿意接触而又非得 面对的话题,他能答什么呢?让她去把孩子处理掉,像那些老三届知青在碰到这种 事情时一样,请假离开连队,到上海通过亲戚朋友走门路,去宁波、绍兴、苏州乡 下,找到那种公社卫生院的关系,出点钱……他说不出口也不敢说,他怕一说出来 就引得涂金梅暴跳如雷,可他又不愿意这个孩子留下来,金梅怀着孩子暂时还看不 出来,时间长了孩子日长夜大,那是瞒不了人的。到那时即使他已经进了大学,农 场反映到大学里,他也会被勒令退学的。前些年,北方一个部队的副军长,不还因 乱搞男女关系听说要被处理而行凶杀人,最后在逃亡途中自杀身亡了嘛!高级干部 犯了这种事都不饶过,别说他区区一个大学新生。 靳志兴在等待着金梅的时间里,心中是很烦乱的。他知道金梅在食堂约他前来, 是要向他摊牌了。而无论她说什么,她怀着他的孩子这个事实,足以摧毁他已能看 得见的美好未来的前景。靳志兴的心,在等待的时间里毕剥毕剥作怪般跳着。整个 儿是六神无主。 屋外传来了涂金梅的脚步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许就是从他俩一次一次地 偷欢幽会以后吧,靳志兴已经熟悉了涂金梅踩得重重的脚步声。靳志兴显得更紧张 了,他不由把脸转向门口,望着那条发亮的透着秋日明丽阳光的门缝。 真是金梅,她习惯地在门前的砖地上搓了两下脚板,推开门走了进来,一看见 他,她就面无表情地说一句:“你已经来了。” 说着,她“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几大步走到他的跟前,把他抱起使劲地一搂, 就热辣辣地张开嘴咬住了他。 真是咬,不是往常那种吻。不过,惶恐不安的靳志兴仍感到这比他料想得好, 他站稳了身子,迎合着她的咬吻。 吻得很长。 吻得靳志兴由衷地感到,这个女人是爱他的。她爱得这么强烈,想必不会对他 使坏。直吻得靳志兴快喘不过气儿来时,两个人才像累了般双双坐在床沿上。 靳志兴亲热地搭着她浑圆厚实的肩膀,柔声问着:“你去哪儿了?” 涂金梅又意犹未尽地吻了他一下,一蹙眉说:“四排一个女生,忽发肚皮痛, 卫生员叫我帮她一起扶上拖拉机,送场部去。” 原来如此。 涂金梅的身子往靳志兴怀里一拱,说:“大学生,你有多少日子,没到我这儿 来了?” 她叫他“大学生”,显然是放他去读书的。靳志兴急忙解释:“你晓得的,这 段辰光……” 涂金梅伸出手,掩住了他的嘴,一歪脑袋双眼睁得大大地盯住他的脸,道: “说,进了大学,你会不会甩了我?” “如果我这么做,被雷劈死……” “我不要你说这话。” “那你要我讲什么?” “讲真情话。” “真情话?”靳志兴脑子里一句也想不上来,他张开双臂,把她使劲地往胸前 一拥,像她刚才进屋时一样,重重地悍然不顾地咬住她的两片嘴唇,狂吻着。 她被他吻得笑出声来:“你……这就是你的真情话?” “你信吗?” “大学里,花枝招展的女大学生多了!” “再多,也没有我们俩在一块儿时那么幸福和欢乐。” 涂金梅的双手探进了靳志兴穿的衬衫里面,抚摸着他的肌肤,昂着脸说:“我 都想好了,你去大学报到时,我请好假,陪你一起去……” “你……陪我去?”靳志兴直感到心惊肉跳。 “一起去上海,你去报到。我呢,去上海处理肚子里的孩子。” 靳志兴的心从悬得没有着落,一下子由于突如其来的狂喜而骤跳起来,他睁大 眼问:“你说什么?” “你没在听么?我说我们的命运是牵扯在一起的,我不能让肚子里的小孩耽误 了你的前途……” “我的好金梅!” “你今天才晓得吗?别以为我不通情达理,只有你从大学毕业出来,我们俩才 有份好日子过……” “你……” “我也有希望调上海的,不是像你一样读书,让我去读书我也读不进去,我调 上去当个营业员、做个普通工人还是有机会的。你没听说嘛,说农场知青,只要没 成家的,最终也都会像插队知青一样回城。” “我……听说的。”沉浸在自己即将上大学的喜悦中,靳志兴没再去关心留在 农场伙伴们的命运。金梅这么说了,他连忙承认。 涂金梅在他肩上轻拍了一掌:“有机会走,我就不能让肚子里留着这个小孩。” 靳志兴简直要拍着巴掌欢呼了,没想到他最恐惧最担忧的事情,涂金梅这么干 脆利落地解决了,不但允许他一身轻松地离去,而且还免除了他的后顾之忧。他隐 忍着内心的狂喜,关切地把脸挨着金梅,悄声问:“那你……想啥法子处理?” 金梅推他一把,又将他的衬衫一把逮住:“这,你就别操心了,只要心中记得 我的好就是了。” “一定。” “嗨,知道我为啥约你来吗?” “嗯。” “我看你是不知道,也没想到。” 确实,靳志兴来之前,一点没想到涂金梅会对他说这一番话。他默默无语地瞅 着金梅,尽量让眼神显得温柔,显得含情脉脉,显得不忍离去。 金梅伸出双手,撕扯一般扒着靳志兴身上的衬衣,急不可待地说:“我要在你 走之前,再给你一次。让你好好地享受我,好好地……” 靳志兴男人的欲望之火“喷”地一下给金梅点燃了,他顺从地配合着金梅脱去 身上衬衣的同时,伸出双手去脱金梅身上的衣裳。当两个人赤身裸体倒在小床上的 时候,金梅在他光滑的背脊上“啪”地击了一掌:“不要慌慌张张的,今天出工的 队伍走得远,没人会来找,我们得尽情享受这难得的时光。” 真是尽情地享受啊!靳志兴趁着白日的明亮光线,欣赏着涂金梅浑圆的颈肩, 她的躯干不显得大,腰细而胸挺,乳房大得沉甸甸的,两手和双腿笔直而肌肉发达, 很有力度。臀部宽大肥厚,下肢显得偏短,却格外粗壮。就连她的肚脐部位深陷在 腹部,靳志兴都看得清清楚楚。是怀有身孕的缘故吧,往常平顺的腹部,今天隆起 得稍显饱满。 心理上的忧惧消除了,担惊受怕的情绪一扫而光。意外的惊喜使得靳志兴充满 了男人的欲念,在毫无希望的日子里,逮着了机会两人就会在一起偷欢。而这会儿, 间隔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雄性勃勃的靳志兴一次一次地给她。金梅的反应同样热 烈,她不住地又叫又喊:“志兴,我喜欢你给我,喜欢给你,喜欢!” 夏末秋初的气温很高,材料库后面的小屋不通风,关严了门以后,只有小屋高 处开着一扇气窗。靳志兴和涂金梅折腾了不长时间,就已是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汗 水把涂金梅的乌发黏贴在额头上,贪婪的欲望使得她的双眼睁得又大又迫切,当靳 志兴又一次挺直了身子给她时,她两条短腿盘起来牢牢地缠住了志兴的腰,悍然不 顾地嘶叫起来:“你是我的,志兴,永远都是我的!” …… 靳志兴气喘吁吁没有答复她。后来一辈子也不曾答复她。 进大学以后他很快就发现了,大学里有的是风姿绰约的女生。别说那些美貌的 姑娘了,就是有些近视眼戴着眼镜的女子,就是一些不怎么中看的小胖子,就是相 貌平平的女生,都是十分优雅而有气质的。像涂金梅这种脱不尽粗俗之气的女人, 是不可能成为他妻子的。 事实上,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靳志兴,在大学还没毕业时,就和各方面条件都 与他十分般配的钱亦秀相恋了。 五官端庄、面容俏丽的钱亦秀出身于书香门第,无论是身段、体形都是淑女型 的,美得让人无可挑剔。涂金梅更加不能比的,是钱亦秀十分善解人意,大学毕业 后,她当的是中学的数学老师,而且因为教学有方,很快被委以担当班主任的重任。 靳志兴后来当了官,一步一步由副科、正科升到副处级。有了点真正的实权时,钱 亦秀还会选择他最听得进话的时候,提醒他,慎用权力,我们家不缺钱,我也不指 望你赚大把的钱回来。靳志兴从心底深处感谢她,也佩服她。他升任副处的时候, 正赶上末班车,分配到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钱亦秀时常说,三口之家,有这么套 房子,已经是够住了,你不要再动脑子费神去买房子,在房子上跌跟头的人多了。 靳志兴心头总笼罩着大哥志军的阴影,升了官,在政治上他谨小慎微,经济上同样 小心翼翼。这不得不归功于钱亦秀平时的规劝和“敲打木鱼”。 涂金梅能同她比吗?什么都不能比啊。 金梅是两年以后的1980年初抽调回上海市区的,先是分到一家大饭店当服务员, 她觉得那里侍候人,吃油水饭,赌气说,情愿当工人,也不干天天侍候人的活,给 人端菜刷盘子。人家把她分到纺织厂,当了个挡车工,一天到晚翻三班,她嫌苦, 不想干。负责分配的干部说了,两条路,一条你回农场去,仍当你的材料员,那是 轻松活,你也胜任几年了,以后等机会在农场转干,一辈子呆在那里。金梅问另一 条呢?另一条路就是把你的档案材料转到街道去,由他们负责给你安排个去处。金 梅怕失业,硬着头皮去了纺织厂。也就在那时,她发现了靳志兴和钱亦秀在谈婚论 嫁,婚房是钱亦秀提供的,靳志兴像上门女婿般住进了他们家。连队材料员舒适的 工作使得她很不适应纺织女工的三班倒,一个班八小时做下来,等于要走好几十里 路,累得她只想躺下来休息。特别是下了夜班,她只感到整个人是恍恍惚惚的。对 比材料员的清闲安定,她只觉得回到上海干的是苦力活。也许正是看到了和钱亦秀 之间的巨大差距,知道他们要成家了,她既没找靳志兴闹,也没去寻钱亦秀撒泼, 而是飞快地嫁了个人。 靳志兴以为她屈服于现实,认了命。当年那个老三届的男生甩了她,她不也只 是跑进刺槐林里发泄一通,就和过去一刀两断了嘛!她这种人,可能就是这么没心 没肺的吧。新婚,生育女儿,抚养孩子,以后好长的一段时间里,靳志兴和钱亦秀 过着三口之家平淡而温馨的幸福生活,靳志兴几乎把涂金梅忘记了。偶有闲暇,想 起和金梅在农场材料库后度过的时光,他只把那视作遥远的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