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突然有一天,她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说她下岗了,纺织大裁员,断臂突围, 几十万人轮岗、转岗、下岗,只剩下一份勉强赖以糊口的下岗工资。她求他看在过 去的情分上,为她找一份工作,没工作她会活得更屈辱,只因她离了婚,孤身一人。 “你离婚了?”靳志兴吃了一惊。 “结婚七个月就离了。” “这么快?” “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 “结婚当晚,他就说我不是处女。你说这种婚姻能长久么?吵嘴打架是三天两 头的事,半年多点,又没孩子,就离了。”就完这话,涂金梅噙着泪,含羞带恼地 盯着他。 靳志兴凭着工作上的关系,给她介绍了一份仓库管理员的工作,那是对她胃口 的,虽然在城乡结合部,可那里租房比市区便宜,她用在市中心地段只能租一间无 煤气、无卫生设备小屋的钱,在仓库附近的镇街上租了一小套煤卫齐全的两室一厅。 发挥了自己的长处,她把仓库管理得井井有条,只干了半年,人家就给她加了工资。 她给他打电话,说要谢谢他,约他到她这儿来。 靳志兴接到她的电话,心中既亢奋又迟疑,他知道单独到她租住的家里去,意 味着什么。她在电话上说,小镇上有很多饭馆、酒楼,既干净又便宜,菜肴的味道 比宾馆里的好多了,还能吃到时鲜菜。他心中忖度,她还是一个人吗?如若她仍孤 身一人,他就借此机会劝她,无论如何趁着年轻,尽快嫁人。这样也就变相告诉了 她,他是不可能娶她的。 抱着这种自欺欺人的心愿,他如期赴约,到了她约定的小饭馆,坐在二楼临街 的座位上,点了六七个菜,要了两瓶啤酒,边吃边聊。她一次一次举起啤酒杯劝他 吃菜、喝酒,向他表示感谢。他呢,喝了一杯酒之后,问清了她还没对象,就开口 劝她找一个合适的人。 她光是笑,光是感谢他的关心,不正面答复他的话。 两个人都不擅酒,两瓶啤酒喝下去,脸上都泛了红。楼面窗外的街市上熙熙攘 攘,人来客往,鼎沸的说笑声中夹杂着汽车、助动车的喇叭,还有一声高一声低的 叫卖。有一阵子,声浪喧嚣得盖过了饭堂里的说话。靳志兴瞅着涂金梅,涂金梅也 正用一双大眼睛,凝定一般脉脉含情地瞅着他。涂金梅的这一对眼睛说不上漂亮媚 人,可靳志兴看着却是熟悉的。见靳志兴回望她,涂金梅端起杯中的剩酒,凑到靳 志兴酒杯前,靳志兴连忙捧起杯子,涂金梅和他的杯子碰了一下,眼波一闪道: “看看,说话间人就老了。” “所以我劝你尽快找个合适的……” 话未落音,涂金梅把凑到嘴边的酒杯重重往桌面上一放,脸一沉道:“我还找 什么?有过你,找什么人都没滋味了。” 靳志兴不由一惊,见涂金梅愠怒地直视着他,他的脑际闪过种种恍然醒悟的念 头,原来她是不曾忘了他,原来她把婚姻的失利归之于他,原来……他本以为她早 就换过男人,他又不是她的第一个,却不料……这么想着,靳志兴就有些惶惑不安, 愧对于她,又有些无所适从。他招手叫过服务员,埋了单,她请服务员把未吃完的 菜打包,离座起身时,她提着服务员打好的餐包,瞟了他一眼:“不上我那里去坐 坐了?” 说完她站着不动,胸脯起伏着,瞪大眼盯着他。 他一挥手:“那就去看一看。” 她快步往楼梯口走去。 六十来平米的两室一小厅房间,被她收拾得很干净。靳志兴一进她的家,眼前 就映现出农场材料库后面那间小屋的画面,奇怪的是,连屋子里的气息都是相像的。 他们是自然而然拥抱在一起的。屋子里的光线不像外面那么明亮,没有任何人 干扰,他们又都是过来人,眼下一个离异,一个是初恋情人。他们的亲吻有久别重 逢之感,拥抱时靳志兴抚摸着她鼓突的、绷得紧紧的乳房,欲望不由自主升了起来。 他贪婪地吻着她带酒意的双唇,更紧地抱住她。 她感觉到了他的热情,主动对他道:“到床上去吧。” 进了里间卧室,床是传统的四尺半双人床,已经睡惯六尺大床的靳志兴,感觉 这张床就同她材料库后面小屋里的床差不多。 当两人脱得精光赤身裸体紧紧抱在一起时,靳志兴竟感到一阵一阵激动,她的 乳房比未婚时更硕大饱满一些,他轻抚她的时候,感觉无比美妙和舒服,钱亦秀也 生过女儿,奶过孩子,可她的乳房仍旧小小的,软软的,靳志兴抚摸的时候,没有 眼前这种感觉。 他抚摸揉触她的时候,她仰面朝天躺着,享受地眯缝着眼睛,轻吟低咏般哼哼 着,只一忽儿工夫,她的脸颊就涨得通红,眼睛辉亮辉亮,凑在他耳畔说:“你进 来吧。” 稀奇的是:事前他没有这种心理准备,他是抱着老友重逢、劝她再嫁的心情来 的。她目前的处境和地位,和中学里的优秀教师钱亦秀是完全不能比的。亦秀端雅、 贤淑,人到中年仍然风姿绰约,美得在中学教师中都是佼佼者。而涂金梅,是不是 长时间和材料、仓库打交道的原因,连形像都变得和那些元件、器件、粗细料材差 不多,冷冰冰的了。唯有和她睡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她的性情像一团火。 如果说农场材料库后面的小屋,每次偷情都是急急忙忙、慌慌张张、唯恐让人 察觉的话,这会儿在城乡结合部的小镇出租屋里,他们要从容得多,享受得多。如 果说和钱亦秀婚后多年,他们之间的性事已经按部就班、例行公事的话,靳志兴和 涂金梅久别重逢之后的再燃旧情,就如野火一般,令靳志兴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 酣畅淋漓。 “这才是真正的夫妻生活。” 靳志兴将信将疑:“你嫁的那个人,你们之间……” “从没有过这么舒服的幸福感。”涂金梅支起身子,接过他的话头,凑过来热 辣辣地吻着他说:“我就是和你,才有……” 话没说完,她把半边脸偏过来,贴在他的脸上。 他心里也是这种感觉,不过他没说出来。起床的时候,他发现卧室的窗帘没完 全拉拢,留着一人宽的窗户,窗户外面有梧桐树的枝叶,枝叶后面就是晴空,倒也 不会被人看见。 重新恢复了亲昵的情人关系,靳志兴这天在涂金梅屋里呆到晚上才回去。晚饭 是热了打包回来的菜将就吃的,靳志兴也觉得十分温馨,让他想起和她在材料库后 面那间小屋里把食堂买回的菜,再加工一下吃的情形。离去的时候涂金梅说,这下 你认识了,有空就来。靳志兴答应下来,他心里有一种捡到便宜的窃喜,他相信她 终究是要嫁人的,在她出嫁之前,和她维持着两厢情愿的关系,是可以的。 靳志兴后来为他的这一判断后悔了又后悔,他没想到涂金梅对他会是如此一往 情深,没想到涂金梅这辈子认定了非他不嫁。 他只以为涂金梅在农场时被一个老三届男生甩过,她哭过一场,就过去了;他 只以为她是明事理的,当她找到真正合适的人以后,他们就会逐渐疏远慢慢分手, 或者哪怕不舍得分手,藕断丝连,暗中偶尔私会欢聚,也是可以的。他真没想到, 她会铁了心要当他的妻子,把他往绝路上逼。 他晓得这是他这几年事业上的成就造成的,从副科到正科,从正科升到副处时, 他手中的权力和活络钱已经多了起来。他只将工资卡交给钱亦秀,其他的收入全由 自己保管。当他由副处升为正处时,单位正把所有的“三产”和经营性单位归并到 一个公司,任命他当公司的一把手,代表公家管理这个公司。名义上他拿的是一份 工资,实际上他的工资既包括正处级干部的国家工资,又包括了他当公司老总的那 份工资。 公司活呀,且别说他这公司经清理整顿、效益大增,年年还要给局里交出很大 一笔利润,整个局机关的福利、补贴、逢年过节额外派发的奖金,全靠他这公司赚 出来。 而他这公司下头,还套着不少副处级、科级、副科级的中小公司。这些公司当 年都是一窝蜂下海时建立的,赚大钱、赚小钱、不赚钱、亏本的经他一一整顿、兼 并、重组,或多或少增加了利润。他的日子就好过了!他想,从农场里挣扎出来, 能混到这个份儿上就不错了。当上了正处级的公司老总,上下班有个车,吃饭应酬 有卡,钱亦秀时常提醒,他又不贪;有靳志军的前车之鉴,他也没往上爬的官位思 想,在上海滩想办个什么事儿,常常是打个电话,设个饭局,送点礼金,事儿就搞 定了。他还图什么呢? 涂金梅在一边,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她依赖着他,先是从干得好好的仓库管 理员,提拔起来当了出纳。在比管理员还要清闲的出纳岗位上干了两三年,是他们 之间最幸福最相安无事的时候。她仍住在城乡结合部的小镇出租房里,有空了他就 到她那儿呆上半天一天,尽情享受二人情爱世界的欢悦。两人知根知底,不常见面, 每次他都能从幽会中得到满足,而她呢,趁难得的相聚拚命发泄。对此他是谅解的, 毕竟他有妻子钱亦秀,而她只是孤身一人,且别说从她的肆意发泄和迸发的激情中, 他还能获得从钱亦秀身上得不到的快乐。 两三年过去,她不满足了,提出要调到市里面的单位去,她说平时只有在他来 的那天,她活得才像个人,其余时间,呆在城乡结合部的小镇上,尤其是夜间,她 太孤单了。她频繁地给他发短信,一开始是BP机,后来是手机,再后来是手机短信, 短信的内容无非就是倾诉对他的思念,让他务必赶过去。他依了她,那还好;他若 忙碌得没顾上理她,她的短信就会一条跟一条地发过来。逼得他不得不及时给她去 个电话。 见了面,她给他抹眼泪,哀求,赌气,要他想办法给调进市区。光是调动个工 作,对他这个握有实权的老总来说,不是啥费劲的事。不过,他明白事情没有这么 简单,人调进了市区,她住哪儿去?仍然租房子吗,当然十分简单,由她出面去租 就是。可他和她相好的时间久了,让她再住出租屋,别说她会不乐意,就是他心上 也过意不去。于是在她一催再催之下,他不但出其不意地一下给她办妥了调进市区 的工作,还给她在不远不近的地铁一号线附近梅陇和莘庄之间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 房子。交给她钥匙时,他对她说,房主是她的名字,首付已经付了,余下的钱,他 会帮助她一起付清。欢喜的她那个晚上差点缠住他,不让他回家。 这以后太平了五六年,她安心地住在属于她的新房子里,得空他就去她那儿, 不要费心费时往城乡结合部的小镇上赶了。她把自己的家装修得像一套新婚房,而 且始终保持着婚房的喜气。她对他说,要让他每次来,都像新婚之夜一样感到欢乐。 她调进了他下面一个科级公司里,仍当她的出纳,工作更轻松,工资却比在小镇上 高了。 这期间她怀过一次孕,她对他说要把孩子生下来,“你不愿意离婚娶我,我就 一个人把他养大。”问他怎么办时,她说过这话。她说她不想再放弃这孩子了,那 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当年她冒着风险去做人流,是为了他。现在没什么威胁了,他 不愿承认孩子,她就不对人说,社会对单亲家庭,不像过去那么苛求了。 他是不想留着孩子的,就跟他下不了决心和钱亦秀分手与她结婚一样。费了九 牛二虎之力,他才说服了她再次去做人流,为此他答应给她买一辆车。那种适宜于 女士开的红色小夏利。 靳志兴就是不明白,她正式结婚嫁了个男人,那时年纪还轻,怎么就不怀孕。 而和他只是隔开二三周偶尔为之,贪欢一次,就怀上了他的小孩。 她买了一辆红色小夏利,他也方便了许多,只要是他俩之间相会,哪怕是开着 车去江浙两省的景点玩,他都可以不用驾驶员了。和她在两室一厅的房间里幽会之 后,她还常常驾着车,依依不舍送他到地铁站。 十几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她成了他的专职情人。他似乎对此也习惯了,开始 他还有意无意地挑起话头,让她在有房有车之后找个男人,后来见她根本不理,他 连这话都不提了。 他不知道妻子钱亦秀对此有无察觉?反正作为一个优秀数学教师、班主任,她 是越来越忙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和亦秀之间的性事,逐渐逐渐稀少。从固定不 变的每周一次,变到十来天一次,又从十来天一次,变到半月一次。是对教学太过 投入了吧,钱亦秀比过去瘦多了,见到她的人都说她瘦,要注意身体,可她总是笑 朗朗道:瘦点好,我瘦得精干。年年体检没什么病。我妈年轻时也这样。我妈妈也 是中学教师,瘦,现在年过七旬,身体仍旧好好的,眼不花,耳不聋。靳志兴相信 她说的话,她也仍然风姿飘逸,从背后看去,身材活似年轻女郎。可靳志兴在和她 行夫妻性事时,却找不到和涂金梅在一起时的那种美妙之感。他们现在维持着每月 一次的频率。 涂金梅又给靳志兴提要求了,这次是要换车,她对他说,你看现在谁还开这种 破车,连刚上班的小姑娘,开的至少也是马自达、本田思域一类,你得帮我把淘汰 货换了。靳志兴心头不愿,自己的结发妻子钱亦秀至今仍骑着自行车上下班,而她 呢,开着一辆小夏利还不满足,偏要换。他拖着没把钱及时给她。 随着时光推移,年龄渐长,她的本性暴露无遗。她已不像年轻时那么事事依着 他,贴着心为他着想,她想要什么,就直截了当地向他提出来。他拖拉着不办,她 就缠着他不断地提,在床上提,在饭桌上提,话语之中,不敬的成分越来越明显, 好像他是欠着她一般的。 当他拖得时间太长时,她威胁他了,说,你不想换车是不是,你想把钱都交给 老婆是不是,那好,我去找钱亦秀,把我们俩暗中相好十几年的事儿都告诉她。 他恼了,说,你敢。 我怎么不敢?她反唇相讥,显得理直气壮,我还要对她说,别以为我来拆散你 们貌似幸福的三口之家,是你钱亦秀的出现,拆散了我们这对情侣,早在农场时, 我就怀过靳志兴的小孩了!他原本属于我。 靳志兴知道,涂金梅说得出做得到,她一点不觉得难为情,她显得振振有词, 她把事情闹开,一点儿不吃亏,一点儿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她已经调进了市区,有 了一套自己的房子,还有辆车子,她少的就是一个名正言顺的丈夫。相反,他就惨 了,他自大学毕业至今奋斗了半辈子树立起来的形象,就彻底完蛋了。正常的婚姻 之外,他长期和一个第三者维持着姘居关系,传出去他的话柄就落在人家手里了, 他干得得心应手的老总位置,也不一定保得住。经过了十来年的经营,整个局里面 谁不知道这个位置是肥缺?多少人觊觎这个位置! 靳志兴找出理由来解释,不是他拖,是要挤出一二十万块钱来,总得费心费力 周转一番,难道为了你坐上好车,我去当贪污犯? 涂金梅也知道他一贯清廉,能在这个位置上安安稳稳地坐上十几年,别人挤不 下去,也同靳志兴清正廉洁的形象有关。他懂得什么钱能花,什么钱不能花。他没 有以权谋私的流言蜚语。他以身作则地要求手下的账本一清二白。 靳志兴后来贴给涂金梅的二十多万块钱,都是他平时私房钱的积累。钱一到涂 金梅的卡上,她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处理了红色小夏利,买进了现在这一辆豪华型 的红色小宝马,开着这辆车进出,涂金梅趾高气扬,得意非凡,俨然一个富婆。 也是从涂金梅称心如意地驾驶小宝马开始,靳志兴的烦恼一日增似一日。 涂金梅明确地向他提出,要他和钱亦秀离婚,和她共渡爱河。每次和她在两室 一厅的家中幽会,对于靳志兴来说,已经不是过去的欢悦和享受,爱情的甘霖变得 苦涩和辛辣。只要两人单独呆在一起,无论是在做爱之前还是在之后,好几次就在 做爱之中,她就会叫他“老公”叫他“丈夫”,然后就说我才是真正的老婆,名正 言顺的妻子。我把一切都给了你,青春时节的贞操,接下来是痴心的期待,傻傻的 等待,继而是隐在幕后当你的情人,招手即来挥手即去的情人。我再不要过这样的 日子了,我再不能等下去了,我等的时间太长了,从小姑娘等成了中年妇女,现在 我还有精力,还有魅力,我可不想等成老太婆被你晾在一边。你到全世界打听打听, 什么样的女人会一辈子甘心当情人,卡米拉都扶了正,你让我还要等到哪年哪月? 她对着靳志兴哀求,发嗲,在性事上极力地迎凑他,让他快下决心离开钱亦秀。 得不到靳志兴的回答她就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继而朝着他大声咆哮。能想到的办法 和使出的计谋、手段,她都对他耍了,可靳志兴仍不想采取措施,不想离开妻子和 女儿。他心头太明白了,离开了钱亦秀和女儿,他绝不可能还会有这么一个安宁平 静的家庭港湾。他的后半辈子,会被涂金梅折腾得不得安宁。涂金梅除了能在性事 上满足他,给他带来瞬间的满足和一时的快乐,其他所有的事都会被她搅成一团糟。 况且离婚、结婚折腾出的动静,非得把他折磨得精疲力竭。他不能想像毫无错误的 钱亦秀和钟爱的女儿在真相大白时瞅他的眼神。 他没有听从涂金梅的哭闹。 他甚至想都不曾朝离婚这件事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