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开始回避涂金梅,寻找种种理由不到她家去。是的,她是他的情人,可这不 是他逼的,是她心甘情愿的,她陪伴过他,给过他欢悦无尽的时刻,他为她也付出 了不少,给她调换了工作,让她有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有了做个堂堂正正女人的尊 严,还补贴她买了房,送了她车,全是付出。她还要闹什么呢,他不是劝过她,应 该找个男人嘛。 靳志兴觉得自己还是对得起她的。现在这种关系既然维持不下去了,那就渐渐 疏远,各自东西吧。 他开始不回她的短信,不接她的电话,她不耐烦地频频来电话时,他就干脆关 机。他觉得这些措施足可以让她心中明白,他已厌烦她了。 可她哪里肯撒手。在他换了一部手机之后,她不停地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来;在 他关照总机婉辞她的号码,以“靳总不在办公室”拒接她电话之后,她竟然在夜深 人静时把电话打进他的家里,不但吵醒了亦秀和女儿,而且咄咄逼人地要他限时限 刻到她那儿去。 在钱亦秀听清对方是个女子,用满腹狐疑的目光盯着他,问他是怎么回事时。 他只得双手一摊,辩白说:农场里一个女同事,离异以后重又和他相见,发了疯一 般对他狂轰滥炸的一阵追求。 钱亦秀将信将疑地听完,话中有话地对他道:“那就快刀斩乱麻地把事情解决 掉,我们家不允许这种下流女人来骚扰。” 这以后钱亦秀在家中先接到涂金梅的电话,就会冷冷地说:“靳志兴不在家。 有事上班打到他办公室去。请你尊重我们的休息时间。” 这一切冷淡她的举措令涂金梅中了魔,在靳志兴没按她限定的时间去相见以后, 她开着那辆他买的红色小型宝马,下班之前停在了他办公楼对面的马路上。 当他下班步出大楼,准备登车离去时,她喊着他的名字冲了过来,对他道: “你再不给我个时间表,我就到学校去找钱亦秀,把我们的一切都向她摊牌。” 看着她两眼喷火、怒不可遏的模样,靳志兴隐忍着浑身的忿恨,淡淡地说: “这个双休日,我去你家。” 她顿时笑了,喜逐颜开:“那我恭候。”说完转身过马路走向红色宝马。 正是在这一瞬间,靳志兴脑海中第一次浮起让她从他的命运中消失的念头。他 太了解和熟悉她了。看见她双眼里射出的那两道寒光,他知道不依她,她会什么都 做得出来。 而他恰恰无法满足她的欲望。 是他把公司办得有声有色,也是他在这个独立性很强的正处岗位上呆得太久了, 超过了十年,局里面一位巡视员到龄,由一位当了六七年的副局长顶了上去。副局 长提议,由靳志兴来继任他的位置。副局长的提议得到局机关上下绝大多数人的赞 同。于是启动了正式的提拔程序,听取意见,报送材料,汇总方方面面的反映,往 市里面报。 当干部多年,靳志兴明白,接下来就是公示,近几年来,公示已不限于在他就 职的公司大门口、局机关大门口贴出他的简历和拟任职务,当副局级干部还得上报 纸、上电视公示。那样的话,什么人也瞒不住,当然也会被涂金梅知道。她趁这当 儿闹将起来,威胁他、恫吓他,那他就鸡飞蛋打,一切都落空了。 是的,由于靳志军的原因,靳志兴对仕途不抱过大的希望。他的父亲,船厂的 老电焊工在志军跳楼自尽以后,噙着泪对家人说过:不要去沾政治,我们这种人家 出来的,只能做实事。靳志兴升任副处级干部的时候,父亲也曾叮嘱他:不要以为 你在做官,你是在做事,把事情做好。故而靳志兴当上了统管“三产”的公司老总, 心安理得,不奢望发财升官,反而把事情做得井井有条。他不思多占,也不曲意讨 好上司,口碑亦好,在公司中自然而然有了威信。 升官这件事,也是这样。你挖空心思,费尽脑汁,钻头觅缝地去巴结人,到头 来往往一场空,像靳志兴淡然视之,不放在心上,干得实惠而又乐惠,久而久之人 家找上门来了。 有了这回事,靳志兴当然也不放弃。踏上社会之后,他明白了,自小最为崇敬 却没一个好下场的大哥靳志军,当年造反当上的大官,就相当于一个正局级的干部。 如今他多年媳妇熬成婆,也要升副局了。他岂肯轻易落空。故自听到这一信息起, 他说话做事更比往常小心翼翼。本来就对涂金梅有了一股厌烦情绪,敬而远之,这 一阵他就愈加回避她了。 万万没想到,涂金梅会到公司大门前来堵他,对他发出最后通谍。她能找到家 里去向钱亦秀摊牌,她也会来冲他的办公室,到公司里来大吵大闹,她甚至还会闹 到局里面去……靳志兴眼前金星乱冒,真想甩她两个耳光,但他忍住了,他迅疾地 作出判断,心平气和地答应她,双休日到她家中去,他不能让她就在公司楼前当场 和他顶撞起来,他得稳住她,对,在这段时间里,他首先要做的,是稳住她。她的 脾气虽然火爆,可也有通情达理的时候。在农场时,有了身孕,碰到他上大学,她 不是采取了忍让的态度嘛。 双休日,他到她家中去了。这也是他的家啊,这套房子的大部分钱,是他掏出 来的,连她的工作,都是他安排的。她会念着他的情分,答应他的请求吧。 她一边为他准备喝酒的菜肴,一边责怪他,好几个月没来陪她了。她尖锐地问 他:“你是不是想滑脚,想把我甩了?” 他连忙否认:“你想到哪儿去了?” “不是我想到哪儿,是你的所作所为让我这么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变得人 老珠黄,你想把我一脚蹬了。”她一口咬定:“告诉你,你休想!我涂金梅生是你 的人,死是你的鬼。这辈子再不找第二个男人了。” 他宽慰她:“我晓得你疑心病犯了,等你做完事,我会告诉你,为什么这段时 间久没到你这儿来。” 她斜乜着他道:“这里又没旁人,你说啊!我等不及了,你干脆点说。” 他见她急成这样,只得走进小厨房,从背后搂住她,眼睛望着她锅里炒的糟溜 鱼片,凑近她耳朵,把他已成为副局长候选人的情况告诉了她。他觉得,与其让她 到公示时才知道,不如抢先告之,看看她能不能理解。 她往锅里喷了点水,合上锅盖,愣了片刻,喃喃地道:“这么说,你又要升了?” “是好事吧?” “那……我又没妨碍你,你上我这里来,也没什么人知道,你怕啥?” “夜长梦多,人多嘴杂,说不定在这节骨眼上,让人看出破绽来呢?” “你就怕被人看出来。”她气咻咻地道:“不怕我不高兴。那我问你,你什么 时候和钱亦秀离婚?” 他没料到,她的语气刚缓和下来,陡地又提出这一棘手的话题。他拖长了语调 :“这个……关键时候,我总不能闹离婚吧。” “那你准备拖到什么时候?” 到了饭桌上,喝着酒,吃了饭,靳志兴总算把这次来的主要目的,给涂金梅讲 了出来。他要求涂金梅给自己半年时间,半年以后,升迁的事情有了眉目,他就给 钱亦秀提出离婚。涂金梅死活不答应,她说,半年时间太长了,她再也等不及了。 她等他,已经从一个小姑娘等成了老太婆,她一天也不能多等了。现在是秋天,三 个月,她只能再耐心地等待三个月,在这三个月中,她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他每月 到她这里来一次。靳志兴说他三个月里来两次,她又拉下了脸,把碗筷往桌面上重 重地一放,说那你现在就滚。 靳志兴扔下手中的筷子,转身就走。还没走到门口,涂金梅又扑上来,又哭又 跺脚地嘶喊着:“志兴,你就看不出,我有多爱你嘛!这爱情的种子,从中学时代 就种下了呀!” 靳志兴和她相搂相拥地上了床。是心中有郁闷要发泄,还是两人久没在一起了, 靳志兴发现,不但自己做爱时有一股强烈的泄愤的感觉,就连涂金梅,也是咬牙切 齿,一脸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两人纠缠着,盘勾着,心中赌着气,却又分而 难舍,难解难分。好几次靳志兴都想收缩起脚来,狠狠地一脚朝她脸上踢去。而涂 金梅呢,忍不住在他肩头、背脊上分别咬了一口。 一场危机算是平息下来。 三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 提升副局长的所有程序都已走完,只等市里面择日下任命书并召开会议宣布。 涂金梅给靳志兴的限定时间却已到来。 前两个月靳志兴都依涂金梅的要求,选择空闲时间到她那里去了两次。和她的 幽会,再没有了往常的欢悦和享受,他只是唯恐涂金梅借机寻衅胡闹,去平息她的 不耐烦之火。而涂金梅呢,则要他把分手一个月来的大小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她, 什么都不要遗漏。 靳志兴对她的厌倦烦躁也一日胜似一日。她只是个情人,就已对他管头管脚管 想法,她要真成了老婆,只怕他一点儿自由也不会有了。第三个月快过去了,靳志 兴仍拖延着,不到她家去。 涂金梅的电话打来了。知道她的手段,靳志兴不敢不接她的电话。 “你哪天来?” “这个月太忙了。”他想好了措词,“一点空也挤不出来。” “我不管,说好的,你就该来。”她蛮横地说。 “我又没分身术。”他抱怨地说。 “那是你的事。白天你没有时间来,可以晚上来。” “晚上我要回家,来了呆不长……” “你都要同钱亦秀离婚了,急着回家去干什么?”她顿时怒气冲冲截断了他的 话,“可见你心目中根本没有我。” “我心里怎么没你了?”他的语气同样变得极不耐烦。 “天天回去,你都那么急着回家。”她抓住了他的话柄,“我只要求你一个月 来一次……” 这回是他打断了她的唠叨和埋怨:“跟你说多少遍了,这是非常时期。”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三个月时间只剩三天了,你看着办吧!” “你到底要干什么?” “三天里没个说法,我要讨回这辈子的公道,我再不能躲在阴暗中了。”她话 中有话地道。 第二天夜里,他直冲她的家。快要到她家所在的小区时,他才打电话告诉她。 一进她家门,他就一把抱住了她,撕咬般亲着她,不让她说出话来。她张开了嘴唇 迎着他,也在他的嘴上、脸上、额头上、面颊上又咬又吻,他一边吻她,一边捶她 肩膀,她也毫不示弱地朝他乱抽乱打。他似要侮辱她般扒着她身上的衣服,她回敬 似的抽去他的皮带,直接将冰冷的手摸到他内衣里去。 当他俩把浑身上下的衣裳脱得满地都是,赤身裸体钻进被窝里发泄够了,她才 出其不意地扼住了他的脖子道:“离婚时间表,你排出来了吗?” “呃……”他被她卡得难受,脸涨得通红说,“刚要当副局长,就提离婚,人 家不骂我是陈世美?” “哈哈哈!”她顺势骑到他的身上,仰面朝天发出一阵狂笑说,“我就晓得你 在骗我,稳住我,你根本就没打算离婚。实话对你说,我也没闲着,我到钱亦秀学 校里去过了……” 他大惊失色,一拳朝她打去:“你去她学校干啥?” 男人的拳头力大无穷,她痛得“哎呀”惨叫一声,面颊上顿时红肿起来,她捂 住自己的脸,哭喊道:“她和同事有说有笑,一点也没遭遇婚变的样子。你这个骗 子,你竟敢打我。”她也抡起双拳,朝他的脸上、身上,又抓又打。 她哭嚷的声音太大了,他一边躲避她的抓扯,一边压低了嗓门朝她道:“轻点, 你要邻居们都听见啊!” “我就是要让他们听见。”她抡起巴掌,狠命地左右开弓,“啪!啪!”给了 他两记响亮的耳光,拉开了嗓门大叫大嚷:“就是要叫所有人来看看你的丑态。” 她打得太狠了,他的眼前一阵金星乱冒,两边脸颊上生痛生痛,麻辣辣的。他 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脸庞时,一眼瞅着她蓬头散发、赤身裸体歇斯底里的模样,顿 时猛醒过来,这么闹下去,非出大丑不可。他“嘿嘿嘿”地笑了几声,说:“给你 打还了,不要再吵了吧。请你冷静下来,有话,我们穿上衣裳慢慢讲。” “不!”她悍然不顾地晃着一头乱发,又把脚朝他蹬过来,边蹬边竭尽全力咆 哮着,“我就是要吵,就是要让你的真面目,吵得人家都知道。” 他的火直往上冒,整个身子一耸,朝她扑过去,顿时把她压在身子底下,双手 压住她两肩道:“不准叫了,像只雌老虎。” “我就是雌老虎,要咬住你不放。”她挣扎着,张开嘴就往他脸上咬来。 靳志兴避让着她的撕咬,顺手抓过枕头,压住了她的整个脑袋,说:“我叫你 泼,我叫你咬……” 隔着枕头,涂金梅仍在瓮声瓮气地吼着:“靳志兴,你再不离婚,我就吵到局 里去,让你局长做不成,还身败名裂,你这只王八蛋!你以为我是嫩桃子……” 靳志兴的两只手,先是紧按住枕头两端,见她粗话、脏话越骂越不像话,他恼 火地用双手紧紧地压住枕头中央,死死地捂住她的嘴道:“我是王八蛋,你就是王 八蛋的女人!做王八蛋的女人,你就高兴吗?” 起先涂金梅还在“嗯嗯”有声地拚命扭动,两只光脚乱蹬乱踢着,靳志兴又一 次使劲地往她嘴部按下去,她两脚一踹,头一歪,不再发声了。靳志兴仍不甘心, 死死地压住她。她没声了,靳志兴大喘一口气,顺手把枕头往边上一仍,退下床来, 说:“叫你不要闹了,不要叫了,你不听嘛,这下好了,接受教训了吧。” 冬季天气寒冷,赤裸着身子他顿觉瑟瑟发抖,借着屋内的微光,他寻找着被她 丢的东一件西一件满地都是的衣裳,四肢发颤地往身上套,边套边对安静下来的她 说,这下你知道我的厉害了吧,叫你不要闹,不要嚷嚷,出了丑你没脸面,我更没 脸面,我们还要不要把日子过下去?来日方长嘛!几十年都过来了,你急个啥?我 晓得你爱我,其实我也放不下你…… 靳志兴埋怨般数落着,蓦地,他收住了口,警觉到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说话的 声音,定睛朝床上望去,她的乌发散乱着,脸庞仰在一旁,有几绺乌发梢遮住了眼 睛,大半边鼓突的身子光溜溜地赤裸着。 她就不觉得冷? 不祥之兆掠过靳志兴的脑际,他扑到床上她的身旁,叫了她一声:“金梅……” 她一动不动躺着,丝毫反应也没有。 他笑了起来:“你不要装出这副样子吓我了,我们好好……” 话音未落,他恐怖地觉察到,她的双眼瞪得大大的,眼珠要从眼眶里弹出来, 嘴巴张大露出牙床里两排并不拢的牙齿,其中有一颗是她镶过的假牙,泛着光。 靳志兴丧魂落魄地又唤了她一声,她仍旧是那副令人畏惧的模样,这可是装不 出来的,他下意识地把手探到她张开的嘴巴边,顿时变得浑身冰凉,她已经没了呼 吸。他连忙扑上去,以他仅有的一点点浅薄的救护知识,俯下脸去凑近她嘴巴吹气, 连吹了十几口不管用,他又骑上她身子,按住她胸部做人工呼吸。 他按得汗都冒出来了,她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直按到气喘吁吁,他一点力气也用不出了,他才长叹一声,躺倒在她身旁。 她死了。 又恼又急又慌张又害怕又爱又恨,交织在一起袭上他心头,他掉了泪。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从窗户里透进的光映着涂金梅惨白的脸。楼道里有脚步 声,小区里时有汽车拐弯的喇叭声,楼上传来开门关门声,电视机里主持人忽高忽 低的讲话声。靳志兴的判断还是对的,这么轻这么小的声音都听得如此清晰,刚才 涂金梅那样吼叫,人家会听不见吗?他真是疏忽了,平时和她呆在房间里,说话、 亲热、享受肉欲时,什么都听不见,早晓得他真是不该来,岂止是不该来,他就不 该和她重温旧梦。现在都晚了,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 靳志兴从床上坐起身子,斜睨了一动不动保持着那恐怖的姿势的涂金梅一眼。 现在最要紧的,是让这一切都消失,尽快地不留任何痕迹的消失。 他抱住了自己发胀的脑袋,他得好好想一想,非常冷静细致地想一想,想清楚 想明白了再来处理。 冬日的夜,真是太冷了。靳志兴只觉得自己的四肢不住地在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