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咖啡馆楼下,苹果派新鲜出炉了,诱人的苹果焦糖味就像初恋情人的思念那样 喷薄而出。虽然这里的窗帘沙发有点陈旧,但温馨的氛围和西点的功夫却还在。 记得经过一系列商讨、公证,第一天住进婶娘家的时候,婶娘特意从东海咖啡 馆买来一只刚出炉的苹果派给他。她慈母般的表情油然而生,他却并不买账。看着 她白胖的脸,他突然想起电影《三毛流浪记》里那个把三毛买回家,看着他吃蛋糕 的阔太太。 婶娘是老女人。老公和儿子在车祸中丧生之后的一夜之间,就变得神经兮兮了。 他对婶娘从来都没有好感,他想自己怎么会和这个老女人生活在一起,为什么要离 开自己的父母?!他除了不理解还有着恨。在这样一种疙疙瘩瘩的感情世界里,他 成了一个上海人。 他没出息,高考落榜,只能进中专,连滚带爬毕了业,分配到一家不死不活的 国企,等他打定主意在这里不死不活混的时候,企业提前死掉了。他身先士卒阐释 “下岗”这个以后被收录到《汉语大辞典》里的词汇,超前实践了二十年以后才出 现的概念:“啃老”。没工作的那些年,他左右腾挪地打点零工,还时不时到婶娘 那里要零花钱。婶娘骂归骂,之后却总会妥协,扔给他吃几天小馄饨的钱。 落魄的他,不像旧同事那样去摆地摊、倒黄牛票,干这类抛头露面的事。不会 穷死,但他会在她面前窘死。二十八年前第一次见到她,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那个下午,是六月梅雨季里难得的艳阳天。他盘腿坐在门前的藤椅上,自己跟 自己下小石子做的象棋。如果当时他抬一下头,看窗口伸出的竹竿上挂着婶娘松松 垮垮的大文胸和内裤在他头顶招摇,一定会重新把藤椅定位,这样他就不会在二十 八年中,每次想到她都无地自容。 有多少昨天可以经得起回望,回头只有唏嘘。他十五岁坐在昨天的藤椅上,等 待命中注定的那个时刻。一阵突如其来、又像是命中注定的风,掀落那文胸,在他 头顶飘荡翻飞几个回合,落在附近的一对小皮鞋前面。 这是1980年8 月的一个下午,放眼当时的马路,只有黑白和军绿,很少见到这 么耀眼的鲜红玲珑的小鞋,看上去十分合脚,他直直的眼神慢慢往上看,看到一条 红色格子的背带裙,她的黑发和他在学校里所见到的所有女孩子的头发都不同,不 是两根麻花辫,也不是一束马尾,完全散下来,瀑布般柔顺地披在肩上。 她牵住一个中年妇女,另一只手舞会公主一样拉着裙角。她看了他一眼,大眼 睛骨碌碌的。他的眼前只剩下这双眼睛,铺天盖地。 她用小红皮鞋把文胸拨拉了一下,象征性地往他这边踢了踢。 你家的?她用眼光说,她的眼光里没有不屑,她连不屑都不给。 所有的血都冲上了头顶。他想,我死了,我死了。 她没再看他,一跨,跨过那只在地上裸露的文胸,从他身边擦过,走出巷子, 穿过马路就消失了。 等到确认她不会回头之后,他还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那飘逸的“瀑布”成了 “火炬”,一路焰火盛放。 很久之后,电视里第一次放“飘柔”洗发水的广告,让他目瞪口呆有无穷回味。 他激动得不能自已。他每天期待那广告一刻的到来,就像看见了“小皮鞋”。 后来他知道,那个拉着她回家的中年女子,叫做“保姆”。当时他并不确切地 知道“保姆”的含义,但已朦胧地想到,他和她除了住得近一点,就再也没有任何 相近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九年以后,他会以主人的身份在她当年住的房间里,逡 巡探索,在每一个角落里,复原拼凑她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