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的身后坐着两个四十多岁的白制服胖妇人。 “侬晓得吗,隔壁又买了一辆宝马!当局长就是好,老早就给儿子在徐家汇买 了套一百七十平米的房子,不过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我只讲给侬听噢,两人半夜里 吵得乓乓响,第二天男人面孔上留着指甲印上班,好笑来……啥事体?男女关系! 男人有钱就花女人,白相女人……” 那也未必。他心想。有时候是女人自己送上来的。跟范金才家的官司打完之后, 给他们判案的杨法官就成了他们方家的朋友,并从杨法官那里知道范金才一直在上 诉。 那天杨法官带来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把她推到他身边时暧昧地笑了笑。 “我表嫂家的女儿,”趁只有他两人在的时候对他说,“在陆家嘴上班,现在还没 结婚,最崇拜你这种事业有成的钻石王老五。不妨接触接触。” 他想,王老五是不错,事业有成和钻石又从何谈起。一晚上女孩子都挤在他身 边,真的跟粉丝见到偶像一样。但他清楚,他跟偶像的形象差得远。每天落下来的 头发比长出来的还多;肚皮也凸出来,坐久了挤在一堆颇有点呼吸不畅;如果她稍 加留意,还会注意到他站起来的时候背有点驼,那是从小习惯低眉垂眼低头哈腰的 结果,哈着哈着就真驼了。他知道他不是偶像,尽管他在不惑之年,终于翻身成了 有房有车有存款的中产阶级,可就是掼不出有钱人的派头。他发现世上最倒霉的事 情不是当穷人,而是已经心安理得准备穷一辈子的时候突然变富了。富都富得理不 直气不壮,富得透着一股烂泥扶不上墙的穷酸气,房子车子票子都没办法让他养金 贵,养滋润。 那晚结账时,他就暴露出了骨子里的穷相。拿到账单好一会儿他下巴脱臼一样 在那里呆着。三个人一晚上吃掉他四千块。真不晓得这女人到底是不是真想嫁给他, 点起单来怎么能这么把他的钱不当钱。他一边掏钱,一边觉得索然无味。 他从饭店出来叫了出租车,把他们送进车里,如释重负看着车子绝尘而去,她 的背影从车后窗在他面前打了个闪,一头挑染的头发毫无生气地趴在后脑勺上。就 是在那个时候,他突然想起“小皮鞋”,想见她,不可抑制地想起许多年之前,那 条静静流淌的黑色熔岩。 他像着了魔一样,立刻给杨法官打电话,要了“小皮鞋”的手机号码。第二天, 他发了短信给她。他不敢打电话,他从来没有和她交谈过,他怕她听不出他的声音, 也怕自己听不出她的。短信好,就像浇筑的防卫工事,还没打仗,先把自己藏得好 好的。他把时间和地点都写得清清楚楚,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没想到她很快就回复了:“好的。”他兴奋得几个晚上没睡着。昨天买了新衬 衫,特意染了发。姆妈就是在他吹着口哨刮胡子的时候,拿狐疑的眼光看他的。 他回头,正和姆妈的眼神相对,不自觉打了个哆嗦。姆妈用风萧萧易水寒的眼 光看着他,目光中是洞穿一切的了然。她已经知道了,他不是去和解的,他已经被 和解了。 他就是在那一刻意识到,他,爱上了这个女人。从他十五岁那年,她用小皮鞋 隔着文胸踢他的时候,他就爱上了那个女孩子。 他在约会的最后一分钟怯场了,觉得惶恐排山倒海地袭来。他居然要去见一个 爱了二十几年的女子,以这样秃头顶囊肚皮,这样烂泥扶不上墙的形象。一刹那, 他的沮丧无以复加。 他顿时恨起姆妈来。也是她用那样的眼光让自己对二十几年的秘密感情幡然醒 悟,他现在等的不过是一个穿红皮鞋拿白眼看他的娇小姐。可是现在不同了。他等 的是他二十几年来的相思。 约定的时间过了十分钟了,她还没来。窗外开始下雨了。 他不安地在座位站起又坐下。过去的每一秒钟,对他都是一个世纪的折磨。 她会怎么对他?他猜测着。搧他耳光,骂他强盗,一把揪住他,喊着“还我房 子”?不,她绝不会。她也根本不需要。 她只消对他点点头,用她那个小巧的、高傲的尖下巴。她只消对他说:“请你 ……”两个字就够了,什么都不用说下去,他会一摆手,他会把两套房子都拱手送 还给她,何止房子,他什么都可以给她。 他的胸中澎湃着一腔慷慨的热血,他几乎流泪了。